大胤朝,皇城深处。
七皇子沈容的“清晏居”——名字听着挺雅致,实际上跟冷宫也就隔了堵漏风的墙。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精神,墙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倒是枝叶繁茂,就是总爱往他唯一能晒到太阳的窗台上掉虫子,忒不讲究。
此刻,沈容正跟窗台上一条肥硕的青虫大眼瞪小眼。
“啧,又来了?”他伸出两根修长却没什么血色的手指,精准地捏住那虫子的后颈皮(如果虫子有那玩意儿的话),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你说你,天天爬,也不嫌累?我这窗台是有什么皇家秘制肥料不成?”
青虫在他指尖疯狂扭动,试图用行动证明它确实很累,但更想活命。
沈容叹了口气,手腕一抖,那抹青色就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精准落进院墙根茂盛的草丛里,消失不见。他拍了拍手,仿佛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嫌弃地看了眼自己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袖口。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是个穿着同样朴素、梳着双丫髻的哑女,阿箬。她比划着:【殿下,膳房送来的,清粥,咸菜。】
沈容回头,脸上那点对着虫子的鲜活劲儿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层洗不掉的苍白和倦怠。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知道了,放桌上吧。辛苦你了,阿箬。”
阿箬默默点头,将托盘放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小方桌上。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几根咸菜丝孤零零地躺在小碟子里,寒酸得让人心酸。沈容坐下,拿起筷子,还没开动,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刻意放大的脚步声,还有太监那特有的、拔高了调门的尖细嗓音:
“圣——旨——到——!七皇子沈容,接——旨——!”
“噗——”
沈容一口粥差点喷出来,硬生生咽下去,呛得他捂着嘴咳了好几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阿箬立刻担忧地看向他。
“咳咳…没事,没事。”沈容摆摆手,眼神却沉了下去,像被瞬间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冰冷的涟漪。圣旨?到他这儿?这破地方连耗子都不稀罕光顾,父皇还能记得他排行老几?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心头。
他放下筷子,起身。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阿箬迅速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虽然再怎么整理也改变不了这身衣服的寒酸本质。
走到院门口,传旨太监已经带着两个小黄门等在那里了。那太监姓王,是皇后宫里的,此刻那张油光水滑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丝…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七殿下,接旨吧。”王太监拖长了调子,连基本的躬身行礼都欠奉,眼神斜睨着沈容,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沈容撩起衣摆,沉默地跪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膝盖硌得生疼,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直往骨头缝里钻。阿箬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也跟着跪下,头埋得低低的。
王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那卷明黄色的绫锦,用足以让半个冷宫区都听见的嗓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皇七子沈容,秉性温良,恭俭克让。今镇北侯萧屹川,忠勇无双,功勋卓著,威震北疆,实乃国之柱石。为彰天恩,慰功臣之心,特赐皇七子沈容,下嫁于镇北侯萧屹川为妻,以固君臣之义,永结秦晋之好。择吉日完婚,钦此——”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下嫁”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容的耳膜,穿透颅骨,直抵心脏最深处。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温良?恭俭克让?
呵。
他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瘦竹。垂在身侧的手指,在宽大破旧的袖子里,死死攥紧,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最后一丝空洞的平静。
下嫁。
不是赐婚,是下嫁。像打发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甚至不如。公主下嫁,好歹是君臣之礼。而他,一个皇子,被“下嫁”给一个臣子为“妻”?
这哪里是什么恩典?这是最极致的羞辱!是皇帝对他这个无用弃子最后的废物利用,更是对那位功高震主的镇北侯萧屹川最响亮的耳光!皇帝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萧屹川,也告诉全天下:你再能打,再有权势,在我眼里,也只配娶一个被皇家丢弃的、如同女子般被“下嫁”的皇子!你萧屹川,不过如此!
寒意,从跪着的青石板蔓延上来,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屈辱、愤怒、被彻底当作棋子的悲哀,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绝望,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啃噬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王太监念完圣旨,等了片刻,见沈容只是跪着,毫无反应,不耐烦地用尖细的嗓音催促道:“七殿下?还不快领旨谢恩?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呐!”
那“恩典”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充满了恶意的嘲讽。
沈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刺骨,几乎冻伤肺腑。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双手,举过头顶,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念一句与己无关的台词:
“儿臣…沈容…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冰碴子。
王太监满意地将那卷沉甸甸、却又轻飘飘(对他而言)的圣旨丢进沈容高举的手里。冰凉的绫锦触碰到皮肤,沈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殿下好生准备着吧,”王太监甩了甩拂尘,皮笑肉不笑,“镇北侯府那边,自有礼部去操持。陛下说了,七殿下身份‘特殊’,嫁妆仪仗就一切从简了,莫要铺张,免得让功臣‘受宠若惊’。”他特意加重了“特殊”和“受宠若惊”几个字,带着浓浓的奚落。
说完,他带着两个小黄门,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留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和一地死寂的冰冷。
沈容依旧跪在那里,双手捧着那道明黄色的圣旨,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自己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命运。
阿箬焦急地膝行上前,用力拉扯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和愤怒的泪水。
沈容这才像是被惊醒。他慢慢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卷刺目的明黄。阳光透过歪脖子老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来,落在圣旨上,却暖不了分毫。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开始很轻,带着压抑的颤抖,渐渐变得有些失控,在空旷破败的小院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又荒诞。
“下嫁…哈哈…下嫁…”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动,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苍白冰凉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圣旨绫锦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好一个…固君臣之义…好一个…永结秦晋之好…父皇…您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止住那疯狂的笑声,只剩下急促而压抑的喘息。他死死盯着圣旨上那朱红的御印,仿佛要将其刻入骨髓。
棋子?
弃子?
人质?
好,真好。
他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膝盖麻木刺痛,心口却像被豁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呼呼地往里灌着北疆凛冽的风。
沈容抬起头,望向皇宫深处那金碧辉煌的飞檐斗拱,眼神里最后一丝属于“皇子”的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潭底悄然燃起的、冰冷的、名为不甘与恨意的火焰。
草(一种植物)!
这破地方,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就算是龙潭虎穴的镇北侯府,也好过这吃人的金丝鸟笼!
与此同时,万里之遥,朔风如刀的北疆。
镇北侯府的书房,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一室的冰寒。
“砰——!”
一只上好的白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四溅,如同迸发的怒火。
“下嫁?!哈!好一个‘下嫁’!!” 萧屹川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他剑眉紧锁,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愤怒与屈辱,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刚刚念完圣旨的副将秦朗脸上,仿佛要将那卷明黄的绫锦灼穿。
“沈桓!!”他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当今天子的名讳,声音像是从九幽寒冰里淬炼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好一个固君臣之义!好一个慰功臣之心!他这是把本侯的脸面,踩在脚底下,还要碾上几碾!拿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来羞辱我?当本侯是什么?收破烂的?!”
书房内,几个心腹将领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秦朗更是单膝跪地,头垂得极低,额角渗出冷汗。他深知自家主帅的脾气,此刻的萧屹川,就像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刃,锋芒毕露,煞气冲天。
萧屹川胸膛剧烈起伏,强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他背过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前,宽阔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羞辱?
不,这不仅仅是羞辱。这是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刀!一个皇帝明目张胆安插在他枕边的眼线!一个随时可以用来威胁他、钳制他的活人质!
那个叫沈容的七皇子…萧屹川在记忆中搜寻,只找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苍白、沉默、毫无存在感,如同宫墙角落里的尘埃。皇帝把这样一个人塞给他,其心可诛!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舆图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整个书案都仿佛震动了一下。
“白朗!”萧屹川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却比刚才的暴怒更让人心悸。
“末将在!”
“传令!”萧屹川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铁铸般的冷硬和深不见底的幽寒,“点一队亲兵,去‘接’!把咱们这位‘尊贵’的七皇子,‘风风光光’地给本侯接回来!”
“记住,”他盯着白朗的眼睛,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路上,‘伺候’好了!别让咱们的七皇子受半点‘委屈’!”
那“伺候”和“委屈”几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冰冷的讽刺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白朗心头一凛,立刻抱拳:“末将明白!” 他当然明白主帅的意思——表面功夫要做足,但人必须牢牢控制在手,更要给这位被硬塞过来的七皇子一个清晰无比的下马威:到了北疆,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这里,姓萧!
萧屹川挥挥手,白朗立刻躬身退下,脚步匆匆,仿佛逃离风暴中心。
书房里只剩下萧屹川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木窗。北疆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些许室内的燥热。
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连绵的雪山,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
圣旨?棋子?羞辱?
呵。
他萧屹川的刀,砍过北狄可汗的脑袋,饮过叛将的血,还从未怕过什么阴谋诡计!
皇帝想玩?
行。
他倒要看看,这枚被硬塞过来的“弃子”,到底是真废物,还是…藏着什么意想不到的毒牙?
至于“成婚”…
萧屹川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眼神如寒星闪烁。
这婚,结定了。但怎么个“结”法,由他说了算!
北疆的风雪,可不会怜惜什么娇弱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