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脚步声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听竹苑死寂的夜,最终消失在风雪深处。留下的,是更深的寒意和无形的枷锁感。
沈容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再无睡意。黑暗中,他睁着眼,感受着阿箬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屋顶的窥探者是谁?是萧屹川的影卫?还是府里其他势力安插的眼线?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无形的监视之下。
“生死由我”…萧屹川的宣告在耳边回响,冰冷而沉重。
恐惧如影随形,但沈容心底那簇不甘的火苗,却在寒风中燃烧得更旺。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真的成为萧屹川掌中随意揉捏的弃子!他需要信息,需要建立与外界的联系,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可能。
次日清晨,送饭的老仆依旧准时出现,放下冰冷的食盒便匆匆离去,全程低着头,不敢与开门的阿箬有任何视线接触,仿佛昨晚沈容的“请求”从未发生。但沈容敏锐地捕捉到,老仆放下食盒时,手指似乎比平时更僵硬了几分。
沈容坐在冰冷的破桌前,慢条斯理地吃着那碗糊成一团的粟米粥,眼神却若有所思。老仆的回避印证了他的猜测——昨晚的试探,并非毫无波澜。这府里看似铁板一块,但底层仆役间,消息传递的速度恐怕比想象中更快。他“索要木炭”的举动,或许已经被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阿箬,”沈容放下木棍,声音平静,“去院子里,找找有没有烧过的、细一点的木炭条,或者…半截枯枝也行。”
阿箬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起身,顶着寒风在小院里仔细搜寻起来。角落里那几丛枯竹下,果然有一些散落的、被风雪半掩的细碎枯枝。她挑拣了几根相对直溜、笔杆粗细的,又在一处背风的角落,意外发现了几小段不知何时遗留的、烧得漆黑的细木炭条。
【殿下,找到了。】阿箬将枯枝和炭条捧到沈容面前。
沈容拿起一根炭条,在指尖捻了捻,黑色的粉末沾在苍白的皮肤上,形成刺目的对比。“很好。”他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接下来的几天,沈容的生活似乎有了新的“规律”。
每日用过那难以下咽的冰冷早饭后,他便不再只是枯坐或假寐。他让阿箬将那张布满灰尘的破旧小桌搬到窗边光线稍好的地方(避开最大的破洞),自己则端坐桌前。
他没有拿出那本诗集,而是铺开了几张粗糙的、边缘发黄发脆的草纸——这是阿箬在收拾屋子时,从旧衣柜角落翻出来的,大概是前任住客遗留的废弃账纸。
然后,在阿箬惊愕的目光中,沈容拿起一根烧黑的细木炭条,开始在草纸上……抄写佛经。
一笔一划,极其认真,极其缓慢。
他抄写的是《金刚经》。炭条不如笔墨流畅,在粗糙的草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黑色的字迹略显粗粝,却自有一股沉静内敛的力量。沈容的神情专注而虔诚,苍白的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圣洁的平静,仿佛真的沉浸在佛法的浩瀚之中,忘却了身处的冰冷囚笼。
窗外的寒风,屋内刺骨的冷意,简陋的环境,粗糙的“笔墨”,还有门外那两道如影随形的冰冷视线…这一切,都成了这幅“囚徒抄经图”的背景板。
阿箬起初满心疑惑,但看着沈容那无比专注的侧影,她选择了沉默,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偶尔帮他拂去落在纸上的灰尘,或者在他冻得手指僵硬时,用自己的手捂住他的手,传递一点微弱的暖意。沈容“沉迷”抄经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也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守卫轮换时的低语中,偶尔会带上几句:
“…听竹苑那位…又在抄经了…”
“…呵,倒是心宽,这鬼地方还有心思念佛…”
“…废物皇子,除了这个,还能干什么?”
送饭的老仆再来时,浑浊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瞟向窗边那个安静抄写的身影,眼神里的复杂情绪似乎更深了些,有怜悯,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份“虔诚”的敬畏?他放下食盒的动作,似乎比之前轻了一点。
甚至有一次,一个穿着低级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抬着半筐劣质木炭的杂役,在守卫的注视下走进了听竹苑。管事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板:“侯爷吩咐,念七殿下诚心礼佛,特赐些炭火,供殿下抄经取暖。省着点用。” 说完,示意杂役将半筐灰扑扑、夹杂着碎石和未燃尽柴头的劣质炭倒在院角,便带着人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阿箬看着那半筐与其说是炭、不如说是垃圾的东西,气得眼睛都红了。【欺人太甚!这算什么赏赐?!】
沈容却停下了手中的炭条,看着院角那堆东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他走到门口,对着管事离开的方向,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虚弱:“烦请转告侯爷,沈容…谢侯爷恩典。”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这“恩典”,讽刺至极,却也印证了一点——他“诚心礼佛”的姿态,成功地传递了出去,并且引起了萧屹川的注意(或者说,是萧屹川手下人的注意)。这半筐劣炭,既是施舍,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试探:看看你这位“虔诚”的皇子,是真能安贫乐道,还是装模作样?
“阿箬,收起来吧。”沈容转身回屋,重新拿起炭条,“有总比没有好。省着点用,点个小炭盆,夜里能暖和些。” 他语气平静,仿佛真的接受了这份“恩典”。
阿箬咬着唇,强忍下怒火,默默地去收拾那堆劣质炭。她知道,殿下又在下一盘她看不懂的棋。有了那半筐劣炭,听竹苑的夜晚终于不再像冰窖般刺骨。虽然炭烟很大,气味呛人,烧起来噼啪作响,还随时可能熄灭,但那一小盆微弱的红光和热量,已是这冰冷囚笼里难得的奢侈。
沈容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在窗边抄经。炭条用完了,就用磨尖的枯枝蘸着水在纸上写(水很快会结冰),或者干脆就用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虚划。那份专注和“虔诚”,几乎成了听竹苑的标志。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阿箬敏锐地察觉到,屋顶夜间的窥探并未停止,甚至可能更频繁了。守卫虽然依旧沉默,但偶尔扫过院内的目光,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尤其是在沈容长时间坐在窗边时。
这天午后,沈容抄完一页经,似乎有些疲惫,揉了揉发僵的手指,起身走到窗边透气。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院门,恰好看到守卫之一正在与一个穿着低级军官服色、行色匆匆的年轻士兵低声交谈。那士兵腰间挂着一个用于传递文书的皮质筒囊。
守卫似乎对那士兵说了句什么,士兵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听竹苑的方向瞥了一眼,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正好与窗后沈容平静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士兵似乎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匆匆交代完便快步离开了。
沈容收回目光,转身坐回桌前,拿起一根新的炭条。他的动作依旧平稳,但指尖却微微用力,在粗糙的草纸上留下了一道稍重的黑色痕迹。
机会!一个极其微小、转瞬即逝的机会!
送饭的老仆是底层,难以接触核心信息。守卫是铁板,油盐不进。但这个负责传递文书、行色匆忙的低阶士兵…他身上那种鲜活和急躁的气息,与这府里大多数人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而且,他刚才那下意识的一瞥,暴露了他对听竹苑并非完全漠然。
沈容的心跳微微加速。他需要一个媒介,一个能不着痕迹地接近这类人的媒介。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厚厚一沓抄满佛经的草纸上。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海中迅速成形。几天后,送饭的老仆再次到来。
沈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窗边抄经,而是亲自走到了门口。在老仆放下食盒,准备像受惊兔子般逃离时,沈容温和地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恳求:“老丈稍等。”
老仆身体一僵,停住脚步,浑浊的眼睛警惕又惶恐地看着沈容。
沈容转身,从桌上拿起厚厚一沓抄写得密密麻麻的经文草纸,递到老仆面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真诚:“老丈,这是我这几日诚心抄录的《金刚经》。佛经有云,抄经功德无量,可消灾解难,福泽自身及家人。”
他看着老仆惊愕的脸,语气更加温和恳切:“我身陷此间,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微末心意。老丈每日为我送饭,奔波劳苦,风雪无阻,沈容心中感念。这经文,愿赠予老丈,或老丈的家人,祈求佛祖庇佑,平安顺遂。”
老仆完全愣住了,看着眼前那厚厚一沓散发着墨(炭)香、字迹工整的经文,又看看沈容苍白而真诚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他只是一个最低贱的、被所有人呼来喝去的杂役老奴,何曾受过这等“礼遇”?还是一个皇子的赠予!虽然这皇子处境不堪,但这经文…这心意…
老仆的嘴唇哆嗦着,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在衣襟上无措地蹭了蹭,想接又不敢接,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老丈不必推辞。”沈容将经文往前送了送,声音带着令人心软的虚弱和坚持,“这并非贵重之物,只是沈容一片诚心。若老丈家中无人信佛,或觉得不便,也可随意处置…只当是…全了我这点心意罢。” 他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格外落寞。
老仆看着沈容那副样子,再看看那厚厚一沓沉甸甸的经文,最终,一咬牙,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沓草纸,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烫手又珍贵的物事。他飞快地、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谢…谢殿下…” 然后,像捧着圣物一样,佝偻着背,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听竹苑。
沈容看着老仆仓惶消失的背影,脸上那点落寞瞬间消失,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他转身回屋,对阿箬低声道:“成了。”
阿箬一脸茫然,【殿下,您把经文给他做什么?他一个老仆,又不识字…】
“他是不识字,”沈容拿起炭条,在指尖轻轻转动,眼神锐利如针,“但他需要把这些‘烫手的山芋’处理掉。烧了?扔了?还是…转送给别人?”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只要这沓经文离开听竹苑,离开他的视线,就有机会落到真正‘需要’它的人手里。”
比如,那个行色匆匆、对听竹苑存有好奇的低阶传令兵。或者…其他对这府里“新鲜事”感兴趣的人。
沈容的推测很快得到了验证。
两天后的傍晚,送饭的老仆放下食盒时,动作显得有些迟疑。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低着头,用更加含混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殿下…那经文…给了…西跨院…柳婆子…她…信佛…” 说完,不等沈容反应,便像被鬼追似的匆匆跑了。
西跨院?柳婆子?
沈容迅速在脑海中调集这些天收集的零碎信息。西跨院…似乎是府里一些管事、高等仆妇居住的地方?柳婆子…没听说过具体是谁,但应该是个有些资历的老仆妇。
他不动声色地关上门,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很好,第一步,经文成功流转出去了。虽然只是在一个仆役圈子里,但这已经是一个突破。信息,就像水,只要有缝隙,就一定会流动。
接下来的几天,沈容抄经抄得更加“虔诚”。他甚至让阿箬想办法,用破布条缠着木棍做了个简陋的“笔”,让字迹看起来更工整些。
同时,他也在等待。
等待一个回应,或者…一个来自暗处的反应。
这天夜里,风雪稍歇。沈容和阿箬挤在微弱的炭盆旁取暖。突然,院门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叩击声!
不是守卫换岗的沉重脚步,也不是送饭老仆的蹒跚步履,而是非常轻、非常有节奏的三声叩响:笃、笃、笃。
如同暗号!
阿箬瞬间绷紧身体,手按在了腰间。
沈容眼中精光一闪!来了!
他示意阿箬噤声,自己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侧耳倾听。
门外,一片寂静。仿佛刚才的叩击声只是幻觉。
但沈容知道不是。他深吸一口气,同样用极轻的力道,在门板上回应了三下:笃、笃、笃。门外沉默了片刻。
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浓重北地口音、又有些苍老的妇人声音,透过门缝,如同蚊蚋般传了进来:
“…七殿下…老婆子…谢过殿下的经文…佛祖…会保佑好心人的…”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紧张和警惕。
沈容的心脏猛地一跳!是柳婆子?还是她派来的人?
他没有开门,只是将声音压得极低,清晰地送出门缝:“举手之劳,婆婆不必挂心。佛祖慈悲,自会庇佑诚心之人。”
门外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更急更快:
“…殿下…小心…白朗将军…他…盯得紧…还有…屋顶…夜里…常有人…”
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极其轻微的、快速远去的脚步声。
门外,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声。
沈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
墨里乾坤,初显成效。这冰冷的囚笼,终于被他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虽然传递来的信息有限(白朗盯得紧、屋顶夜里有监视),但这已经足够了!
这证明,他的策略是对的!这府里,并非所有人都对萧屹川绝对忠诚,也并非所有人都对他这个“弃子”皇子毫无兴趣!利用“虔诚”的伪装和看似无害的经文,他成功地播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可能在未来生根发芽的信息种子!
他回到炭盆边,看着那跳跃的微弱火光,对阿箬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冰冷战意的笑容。
“阿箬,我们的‘经’,没白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