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辛辣的酒气,在冰冷的大厅里弥漫。萧屹川那只递出血酒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掌心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沿着手腕滑入袖口,留下一道蜿蜒的暗痕。
“你的生死,由我。”
这六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锁链,沉重地缠绕上沈容的脖颈。
沈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里冰冷一片。他看着眼前那杯浑浊的、泛着诡异暗红的酒液,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屈辱、愤怒、还有一丝对眼前这个男人冷酷手段的本能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他没有退缩。
那双沉寂如冰湖的眼睛,迎上萧屹川深渊般的目光。恐惧被死死压在眼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平静。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接过了那只冰冷的银杯。
杯壁的寒意透过指尖直抵心脉。杯中那朵妖异的血花,仿佛在嘲笑着他所有的挣扎。
没有犹豫,没有多余的言语。
沈容仰起头,将那杯混合着萧屹川鲜血的辛辣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滚烫地灼烧着喉咙,血腥味在口腔里爆开,浓烈得令人作呕。他强忍着翻涌的呕意,将那股腥甜死死咽下,连带着所有翻腾的情绪。冰冷的酒和温热的血,沿着食道滑落,像吞下了一团烧红的烙铁,灼痛感一路蔓延到胃里。
他放下空杯,杯底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苍白的脸上因为烈酒和呛咳泛起病态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站得笔直,眼神平静地看着萧屹川,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
仿佛在说:我喝了。然后呢?
萧屹川的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审视着沈容强撑的平静和那抹近乎挑衅的淡笑,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拿起托盘上另一杯血酒,同样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喝下的只是普通的清水。
“送他回去。”萧屹川将空杯随意丢回托盘,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平淡,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不再看沈容一眼,转身重新面向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
“是!”白朗立刻上前,对沈容做了一个生硬的“请”的手势。沈容最后看了一眼萧屹川冷硬如岩石的背影,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跟着白朗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正厅。脚步依旧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
风雪似乎更大了。重新踏入冰冷的庭院,寒风裹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却奇异地让他灼痛的喉咙和翻腾的胃稍稍缓解了一些。那杯血酒的腥气似乎还在鼻端萦绕,提醒着他刚刚咽下的,是何等残酷的契约。
回到听竹苑时,阿箬如同受惊的小兽般守在院门口,到沈容惨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怒和担忧,【殿下!您怎么了?他们做了什么?!】
沈容摆了摆手,示意她进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窥探,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然而胃里空空如也,只呕出一些酸水和胆汁,混合着浓重的血腥酒气。
阿箬慌忙拍着他的背,眼中含泪,【水!我去找水!】
“别…别去…”沈容喘息着制止她,声音嘶哑破碎,“…外面…有人守着…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样…” 他不能让萧屹川的人看到他的狼狈和脆弱,那只会让他的处境更加艰难。
阿箬咬着唇,眼中怒火熊熊,却只能用力搀扶着沈容坐到那张冰冷的木板床上。她飞快地从自己贴身的小包袱里摸索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粒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褐色药丸,塞进沈容嘴里。
【含着,压一压。】她焦急地比划着。
药丸入口清凉微苦,那股强烈的恶心感终于被稍稍压制下去。沈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阿箬默默地将屋里唯一一张破旧椅子上的灰尘胡乱擦了擦,又脱下自己另一件相对厚实些的外衣,硬是裹在沈容身上,然后紧紧挨着他坐下,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她的手按在腰间藏着暗器的荷包上,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风雪拍打着破旧的窗纸。听竹苑里,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处传来动静。
一个穿着灰色粗布棉袄、身材佝偻的老仆,提着一个简陋的食盒,在守卫的注视下,低着头,步履蹒跚地走进院子。他走到小屋门口,也没敲门,直接将食盒放在了冰冷的门槛外,用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沙哑声音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饭。”
说完,也不等回应,便转身佝偻着背,慢吞吞地离开了。
阿箬立刻起身,警惕地打开门,将食盒提了进来。
食盒里是两碗冰冷的、糊成一团的粟米粥,一小碟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料的咸菜,还有两个硬邦邦、能砸死人的杂面馍馍。没有筷子,只有两根削得歪歪扭扭的木棍。
【他们!】阿箬气得手都在抖,【就给殿下吃这个?!猪食都不如!】
沈容却已经睁开了眼。他脸上的潮红褪去,只剩下更深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锐利。他示意阿箬将食盒放在那张布满灰尘的破桌子上。
“意料之中。”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无比,“萧屹川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在这里,连最低等的仆役都不如。他要磨掉我所有的尊严和念想。”
他看着那冰冷的、令人毫无食欲的食物,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但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阿箬,先收起来。现在吃不下。”他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观察,而不是和这些冰冷的食物较劲。
他挣扎着站起身,不顾阿箬的阻拦,开始在狭小的屋子里缓慢地踱步。手指拂过冰冷的墙壁、粗糙的桌面、破旧的窗棂。他走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窗纸缝隙向外望去。
院墙很高,墙头似乎还插着防止攀爬的尖锐碎瓷片(黑暗中看不太真切)。院门紧闭,门口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守卫身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小院里一览无余,除了那几丛枯竹,没有任何遮挡物。视野极好——当然,是对看守者而言。
“这听竹苑,位置偏僻,三面高墙,只有一扇门进出,门外有守卫,墙头有防御。”沈容低声分析,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阿箬听,“院内空旷,毫无遮挡。我们的一举一动,只要在院子里,恐怕都逃不过守卫的眼睛。” 他指了指屋顶,“上面应该也有人。萧屹川不会留下任何死角。”
他走到门后,仔细检查了门栓和门轴。门栓是厚重的实木,还算牢固,但门轴老旧,转动时噪音很大。这既是缺点(开关门容易被察觉),也可能…是优点?
沈容的眼神微微闪动。
阿箬安静地听着,看着沈容苍白却专注的侧脸,眼中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全然的信赖取代。她知道,殿下没有放弃,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生机。接下来的几天,听竹苑的日子如同凝固的死水。
每日两餐,都是那个沉默佝偻的老仆准时送来冰冷的、难以下咽的食物,放在门槛外就走。守卫轮换,但永远如同冰冷的石雕,守在院门外,目光偶尔扫过院内,带着漠然的审视。
沈容的身体在恶劣的环境和粗劣的食物下,恢复得极其缓慢。咳嗽时断时续,脸色始终不见好转。但他没有再表现出任何激烈的情绪或病弱的姿态。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要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目养神(实际是在倾听外面的动静),要么就是拿着那本薄薄的诗集,在昏暗的光线下慢慢翻阅,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阿箬则承担起了所有的杂务。她默默地将小屋尽可能收拾得整洁一些,用院子里扫起的积雪融化后擦拭桌椅床板,甚至尝试着修补窗户上的破洞(用撕下的旧衣布条勉强塞住)。她像个无声的影子,守护在沈容身边。
沈容并非真的在看书消遣。他在观察,在倾听,在计算。
他注意到守卫的轮换时间大约是四个时辰一次,交接时会有短暂的低语。他注意到那个送饭老仆的脚步,每次都是在固定的时辰响起,不快不慢,从未提前或延迟。他注意到每天清晨和黄昏,会有不同的仆役队伍从远处某个方向经过,隐约传来清扫、担水的声音,以及一些模糊的交谈片段。
“东厨院那边…柴火不够了…”
“…侯爷今日在校场…”
“…西跨院那位又闹脾气了…”这些零碎的、被风雪切割得断断续续的信息,都被沈容不动声色地收集起来,在脑海中慢慢拼凑着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将军府的模糊地图和人员构成。
他还注意到,守卫虽然森严,但并非铁板一块。偶尔会有一些看似低阶的军官或传令兵,会匆匆经过听竹苑附近的小径,向守卫出示令牌或低声交代几句。这些人的神色和动作,与那些如同石雕的守卫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更鲜活、也更急躁的气息。
沈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破旧的桌面。突破口,往往就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缝隙里。这天傍晚,送饭的老仆照例将冰冷的食盒放在门槛外。
沈容没有像往常一样让阿箬立刻拿进来。他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对着那个正准备转身离开的佝偻背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唤了一声:“老丈留步。”
那老仆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隔着门缝,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警惕看向沈容。
沈容的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落难贵族的疲惫和一丝请求:“老丈,这屋里实在阴冷得厉害,不知可否劳烦,下次送饭时,多带一小块引火的木炭?只需一小块即可。”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切,与他皇子的身份形成一种微妙的落差。
老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困惑,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同情?但他很快低下头,用更加含混的声音嘟囔道:“…府里有规矩…炭火…都是有定数的…老奴…做不了主…” 说完,不再停留,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沈容看着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脸上那点温和的恳求瞬间消失,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他示意阿箬将食盒拿进来。
阿箬不解地看着他,【殿下,他拒绝了。】
“我知道他会拒绝。”沈容淡淡道,打开食盒,看着里面依旧冰冷的糊粥,“我本就没指望他能带来木炭。” 他拿起一个硬邦邦的馍馍,用木棍艰难地戳着,“我只是在试探。”
“试探什么?”阿箬用手语急切地问。
“试探两点。”沈容掰下一小块冰冷的馍馍,放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第一,试探这府里,像他这样的底层仆役,对‘听竹苑’这位‘贵人’的态度。是纯粹的漠然执行命令,还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可供利用的缝隙?比如,刚才他眼里那点转瞬即逝的同情。”
“第二,”沈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试探我们的‘邻居’,或者说,那些可能也在‘听竹苑’附近活动的人的反应。”
阿箬似懂非懂。
沈容没有解释。他慢慢吃着冰冷的食物,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暮色。他相信,他刚才那一声“老丈留步”和随后的对话,绝不会只落在那老仆和守卫的耳中。这看似死水一潭的囚笼周围,未必没有暗流。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听竹苑。
寒风在破窗外呜咽,屋内冰冷刺骨。沈容和阿箬挤在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阿箬所有的衣物,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沈容闭着眼,呼吸清浅,但阿箬知道他没睡。她也睡不着,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雪的窸窣声,从屋顶传来!
阿箬瞬间绷紧了身体,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荷包。沈容也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神亮得惊人。
那声音极其细微,像是有极轻的脚步声踩踏着屋瓦,又像是夜猫子经过。但沈容和阿箬都听出来了,那不是动物!那是有意在放轻、放慢的人类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有人!有人在屋顶上监视!或者说…在窥探!
脚步声在屋顶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屋内的动静。沈容立刻闭上眼睛,放缓呼吸,装作熟睡。阿箬也伏低了身体,屏住呼吸。
片刻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似乎朝着院墙的另一侧移动,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雪声中。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寒风呼啸。
沈容缓缓坐起身,黑暗中,他的脸色在窗外微弱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寒星,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果然…这看似沉寂的囚笼,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萧屹川的“生死由我”,绝非虚言。这第一夜,就是赤裸裸的威慑——他在这府里,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阿箬紧张地看着他,【殿下,他们…】
沈容抬手,示意她噤声。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风雪,仿佛在聆听这冰冷囚笼的呼吸。恐惧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来的、冰冷的斗志。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本诗集粗糙的封面。既然逃不掉,躲不开,那就…好好看清楚这笼子的每一根栅栏吧。
他重新躺下,拉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淹没:
“睡吧,阿箬。明天…或许会更‘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