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府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隔绝。门内的世界,并非沈容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反而更加幽深、冰冷。
没有迎接的仆从,没有引路的灯火。只有一条由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宽阔甬道,在昏暗的光线下向前延伸,两侧是高耸的、光秃秃的石墙,投下浓重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阴影。寒风在甬道中呼啸盘旋,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卷起地上的浮雪和尘土,更添几分肃杀。
白朗和他的亲兵如同无声的影子,跟在沈容和阿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响,清晰得令人心悸。甬道尽头,是一道更为高大的垂花门,门前站着两名身披玄甲、按刀而立的亲卫,眼神比门口的守卫更加冰冷锐利,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侯爷在正厅。”白朗的声音在甬道里显得格外冷硬,没有任何解释,只是陈述。
沈容没有说话,只是裹紧了身上那件属于阿箬的、早已被风雪浸透的单薄夹袄,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坚硬的石板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阿箬紧紧搀扶着他,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噬人的猛兽。
穿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极为宽阔的庭院,但同样没有丝毫生气。庭院四周是高大的、同样以青黑色巨石为主体的建筑,线条冷硬,门窗紧闭,如同沉默的堡垒。庭院中央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积雪,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正对着垂花门的,是一座最为宏伟、门楣高悬“忠勇堂”黑底金字匾额的大殿。殿门洞开,里面透出明亮但异常冰冷的光线,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
白朗率先踏上通往正殿的台阶,沈容和阿箬紧随其后。靴子踩在清扫过却依旧冰冷的石阶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踏入正厅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松木燃烧、皮革、金属和某种冷冽熏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厅堂极其高大空旷,巨大的梁柱支撑着穹顶,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北疆舆图和一些猛兽的皮毛装饰,下方摆放着数排沉重的、没有任何雕饰的黑檀木座椅。一切都透着一种粗犷、冷硬、实用至上的气息,没有半分多余的装饰和温情。
而此刻,这空旷冷硬的大厅里,只有一个人。
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站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身量极高,肩背宽阔挺拔,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具身躯里蕴含的、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磅礴力量。他只穿着玄色的常服,没有任何多余的佩饰,但那挺直的脊梁,如同北疆最险峻的山脊,带着一股无形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让刚踏入厅内的沈容呼吸都为之一窒。
萧屹川的目光在沈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苍白、病态、却强撑着挺直的姿态,并未激起他半分怜悯。他的视线扫过沈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且属于女子的旧夹袄,又扫过他身后同样单薄、眼神却像小狼一样充满戒备的阿箬。
一丝几不可查的冷嘲,掠过萧屹川的眼底。果然,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废物,还带了个同样没什么用处的哑巴丫头。皇帝送这么个“礼物”来,是觉得他萧屹川太好糊弄了吗?
他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客套,甚至没有称呼沈容一声“殿下”。
“来了。”萧屹川的声音低沉、冷硬,如同金铁交击,不带一丝起伏,仿佛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是否送达。
沈容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翻涌的血气,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冰冷的眼睛。他微微颔首,同样没有任何称呼,声音因为虚弱和寒冷而有些发颤,却努力保持着平稳:“是。”
一个字的回应,简洁,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对抗。他沈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哪怕站在这里的是萧屹川!
萧屹川似乎并不在意沈容的态度,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沈容这个人本身。他微微侧头,对一旁垂手肃立的白朗吩咐道:“带他去听竹苑。婚仪,即刻准备。”
“即刻准备”四个字,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只是在安排一场必须完成的、令人厌烦的例行公事。
“是!”白朗立刻躬身领命,转向沈容,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平板面孔:“殿下,请随末将来。”
听竹苑?沈容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是个雅致的地方,但在这座如同铁血堡垒般的将军府里,雅致往往意味着偏僻和囚禁。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资格多问。在白朗的“引领”下,他和阿箬离开了这座冰冷压抑、令人窒息的正厅,重新踏入风雪肆虐的庭院。听竹苑,正如其名,位于将军府最深处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穿过数道回廊和几重院落,越走越安静,人声渐稀,最后来到一处被高墙单独隔开的小院落。院门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木匾,上书“听竹苑”三字,字迹倒是清隽,但木头已显陈旧。
推开院门,里面景象一览无余。几间青砖黛瓦的小屋,门窗紧闭。院子不大,角落里果然种着一小片稀疏的竹子,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叶子枯黄,显得无精打采。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空旷、冷清,透着一种被遗忘的荒凉。
“殿下,这就是您的住处。婚仪稍后在正厅举行,会有人来请您。”白朗站在院门口,没有丝毫要进去的意思,语气平淡地交代完,便转身离去,留下两名亲兵如同门神般把守在院门两侧。
沈容和阿箬站在空荡荡、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小院里,寒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着他们的脸颊。没有迎接的仆人,没有烧暖的炭火,甚至没有一盏照明的灯。小屋的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而冰冷的脸。
阿箬眼中怒火升腾,【欺人太甚!】她的手用力比划着,几乎要冲出去。
沈容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臂,微微摇头,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先进去再说。”
推开小屋的门,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旧衣柜,床上只有光秃秃的木板,连被褥都没有。窗户纸破了几处,寒风肆无忌惮地灌入。墙角甚至能看到蜘蛛网。
这里,比清晏居还要简陋,还要冰冷。这就是他沈容的“婚房”,一个不折不扣的囚笼。
阿箬气得浑身发抖,【他们怎么敢!】她比划着,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沈容却异常平静。他走到那张冰冷的木板床边坐下,手指拂过粗糙的木纹,感受着刺骨的寒意。“意料之中。”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像叹息,“萧屹川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在这里,连客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被关押的囚徒。”
他看着阿箬愤怒又心疼的脸,露出一丝极淡的苦笑:“阿箬,省点力气。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环视着这间冰冷的囚室,眼神却慢慢沉淀下来,变得锐利而专注,“我们需要先弄清楚,这笼子,到底有多坚固。”
他没有时间自怨自艾。屈辱已经刻下,但活着,并且活得有价值,才是他唯一的出路。这听竹苑,就是他在龙潭虎穴中的第一个据点。
所谓的“婚仪”,简陋仓促得如同一个拙劣的玩笑。
没有宾客,没有喜乐,没有红烛高堂。只有正厅里多了两个沉默的、充当“傧相”的亲兵,以及一个临时被叫来主持仪式的、穿着半旧军中文士袍的老文书。
沈容被白朗“请”回正厅时,已经换上了一套同样半新不旧、勉强算得上体面的蓝色锦袍——这大概是府里能找出来的、唯一符合他“身份”又不会让萧屹川觉得过于刺眼的衣服了。阿箬被留在了听竹苑,不许跟随。
萧屹川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站在厅堂中央,身姿挺拔如松,面无表情,眼神淡漠地看着沈容走近。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让整个厅堂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老文书显然也从未主持过如此诡异的“婚礼”,声音干涩地念着千篇一律的祝词,语速飞快,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不情愿的任务。
“一拜天地——”
沈容和萧屹川都没有动。萧屹川负手而立,目光掠过沈容头顶,投向虚空。沈容微微垂着眼睑,盯着脚下冰冷的地砖。
“二拜高堂——”
高堂空悬,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巨大的舆图。
“夫妻对拜——”
萧屹川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身,正面朝向沈容。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压迫,落在沈容苍白而平静的脸上。
沈容也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羞涩,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湖。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微微躬身。动作僵硬,毫无情意,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冰冷的对峙。
“礼成——” 老文书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仪式结束得仓促而冰冷。没有欢呼,没有祝福,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老文书和充当傧相的两个亲兵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厅内再次只剩下萧屹川和沈容,以及侍立一旁的白朗。
一名亲兵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小巧的银质酒杯和一个同样银质的酒壶——这就是所谓的“合卺酒”。
萧屹川的目光从沈容脸上移开,落在了那两只酒杯上。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冰冷,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他迈步上前,亲自执起酒壶,将清冽的酒液注入两只银杯。酒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辛辣。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沈容瞳孔骤缩、让白朗都微微屏息的动作。
萧屹川伸出左手,摊开手掌。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悬着的并非装饰的玉佩,而是一柄样式古朴、刀鞘乌黑的短匕!
“锵——”
一声清越短促的出鞘声!
寒光乍现!
在沈容和白朗惊愕的目光中,萧屹川面无表情地用那锋锐无比的短匕刀刃,在自己摊开的左掌掌心,狠狠一划!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鲜红的血液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涌出,滴落在他脚下的青石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萧屹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割开的不是自己的血肉。他抬起流血的手掌,悬在托盘上那两只盛满清酒的银杯上方。
殷红的、温热的血液,如同一条细小的溪流,精准地滴入两只酒杯中。鲜红的血珠在清冽的酒液中迅速晕染、扩散,如同两朵妖异而狰狞的花,在银杯底部绽放。
空气中,酒香混合着新鲜血液特有的铁锈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毛骨悚然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萧屹川才将短匕随意在衣摆上擦拭了一下,插回刀鞘。他拿起其中一杯血酒,递到沈容面前。
他的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赤裸裸的警告,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锁住沈容:
“沈容。”他第一次直接叫出了沈容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金铁般的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在沈容的心上,“此酒饮下,你便是将军府的人。”
他微微倾身,靠近沈容,那带着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
“你的生死,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