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屹川的离去,如同抽走了将军府这座庞大机器的核心动力源。喧嚣的洪流随着玄墨重甲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夜幕中,迅速退潮,留下的是一片更加压抑、更加冰冷的死寂。
府内戒严令下达,各处通道都被重兵把守。听竹苑作为“重点关照”对象,守卫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到了四人!院门紧闭,落锁声清晰刺耳。四名披甲执锐的士兵如同铁铸的雕像,牢牢钉在院门内外,目光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院内每一寸土地,连风雪飘落的轨迹都仿佛被他们纳入监视范围。
白朗临走前那句“格杀勿论”的冰冷命令,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套在沈容和阿箬的脖子上。屋顶的窥探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沈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瓦片被踩踏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那是赤裸裸的警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
沈容坐在冰冷的窗边,面前摊着抄经的草纸,炭条却久久未动。他的目光穿透破损的窗纸,望向院外那片被严密把守的区域,又仿佛穿透了高墙,投向西北方向那片充满血与火的战场。
萧屹川带着最精锐的骁骑营扑向狼山隘口,如同一把尖刀刺向敌人的心脏。这步棋,够狠,够险!如果他的判断正确,阿史那律主力真的在西北粮道方向,那么狼山后方空虚,萧屹川这一击足以扭转乾坤!
但…如果阿史那律主力就在狼山附近以逸待劳呢?或者…斥候看到的西北烟尘只是疑兵?那萧屹川和他的骁骑营,就是自投罗网,凶多吉少!
沈容的心沉甸甸的。这场战争的胜负,不仅关乎北疆存亡,更直接关系到他的生死。萧屹川若胜,他这个人质还有价值;萧屹川若败…邺城陷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沈容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炭条,在纸上机械地划着。笔下的经文早已失去了“虔诚”的意义,此刻更像是一种掩饰内心焦灼的工具。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被困在这囚笼里,他就像一个瞎子,聋子,只能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夜色渐深,风雪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狂暴。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发出凄厉的呼啸,疯狂地扑打着听竹苑破旧的窗棂和屋顶,仿佛要将这座小小的囚笼彻底撕碎、掩埋。
炭盆里的劣炭早已燃尽,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丝聊胜于无的热气。屋内冰冷刺骨,呵气成霜。沈容和阿箬裹紧了所有能找到的衣物,挤在冰冷的木板床上,依旧冻得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屋外的风声如同鬼哭狼嚎,掩盖了世间大部分声音。但沈容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侧耳倾听着。屋顶的窥探者似乎也受不了这极致的严寒和风雪,脚步声变得稀疏而沉重。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极其不和谐的声响,混杂在狂暴的风雪声中,断断续续地传入了沈容的耳朵!
那声音…像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呻吟?还有…沉重的、拖拽着什么东西在雪地上摩擦的…沙沙声?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听竹苑高耸的后墙之外!
沈容猛地坐直了身体!心脏骤然缩紧!他屏住呼吸,示意阿箬仔细听。
阿箬也听到了!她瞬间绷紧,眼中充满了警惕和疑惑,【墙外…有人?】
声音断断续续,极其微弱,在风雪的肆虐下时隐时现。但沈容和阿箬都确信无疑,那绝不是风雪的声音!是活人!而且,是受了重伤、濒临绝境的活人!
是谁?是府里巡逻的士兵被风雪所困?还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溃兵?或者是…北狄的探子?!
无数个念头在沈容脑中飞转。他悄无声息地滑下床,如同暗夜里的狸猫,贴着冰冷的墙壁,挪到后窗边。后窗的破损比前窗更严重,寒风夹杂着雪粒子呼呼地往里灌。
沈容小心翼翼地透过最大的一个破洞,向外望去。
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他看到了!
高耸的后墙墙根下,厚厚的积雪中,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艰难地蠕动着!那黑影似乎想站起来,但每一次尝试都只换来更痛苦的呻吟和更剧烈的抽搐。黑影的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在雪地上异常刺目的暗红色痕迹!是血!
那血迹从墙根一直延伸,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黑暗中,显然此人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挣扎爬行至此!
沈容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人伤得很重!而且…他选择爬向听竹苑的后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墙外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挣扎的动静也越来越小。那道黑影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雪地里,只剩下极其微弱的喘息。
风雪依旧狂暴,似乎要将这微弱的生命之火彻底扑灭。
“阿箬!”沈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决断,“快!拿药!止血的、吊命的!还有干净的布条!快!”
阿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扑向那个藏着他们所有家当的小包袱。她动作飞快,将几个贴着不同标签的小瓷瓶和一卷干净的(虽然有些旧)白布条塞进怀里。
【殿下,太危险了!外面守卫…屋顶还有人…】阿箬焦急地比划着,脸上充满了担忧。一旦被发现,白朗的“格杀令”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危险!”沈容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锐利,“但这个人,可能是我们了解前线战况的唯一机会!也可能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生机!不能让他死在外面!”
他飞快地分析着:“风雪太大,屋顶的监视松懈了!守卫的注意力主要在前院和院门!后墙这里最偏僻,又有风声掩护!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阿箬,你身手好,翻墙出去,把人拖到墙根死角!动作一定要快!轻!”
阿箬看着沈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一咬牙,用力点头!【殿下小心!】
她深吸一口气,如同灵巧的夜枭,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后窗边。她选择了一处窗纸破损最严重、窗棂也相对腐朽的地方。指尖寒光一闪,一枚淬了麻药的细针出现在她指间。她小心翼翼地将针尖插入腐朽的木窗棂缝隙,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内力暗吐!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被淹没在狂暴的风雪声中。一小段腐朽的窗棂被她用巧劲震断取下。
一个仅容一人钻出的洞口出现了!刺骨的寒风立刻狂涌而入!
阿箬没有丝毫停顿,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瞬间从那洞口滑了出去,轻盈地落在厚厚的积雪中,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落地后,她立刻伏低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警惕地扫视四周。
风雪迷眼,能见度极低。屋顶上没有任何动静,守卫的注意力果然被前院的暴风雪吸引。
确认安全后,阿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扑向墙根下那个奄奄一息的黑影!靠近了,阿箬才看清此人的惨状。
这是一个穿着大胤边军制式皮甲(已被血污和雪泥浸透)的年轻士兵,看军衔只是个普通斥候。
他的脸上布满冻疮和血污,嘴唇冻得青紫。最致命的伤口在腹部,皮甲被利器撕裂,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暗红的血,将身下的积雪染红了一大片!他的左腿也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骨折了。
他神智已经模糊,嘴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身体因为失血和寒冷而不停地颤抖。
阿箬心中凛然。这人能拖着如此重伤爬到这里,全凭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她不再犹豫,立刻从怀里掏出沈容给的止血药粉,不要钱似的撒在那狰狞的腹部伤口上!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士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阿箬动作飞快,用干净的白布条死死按住伤口,用力包扎!同时,她掰开士兵的嘴,将一粒吊命的褐色药丸塞了进去。士兵无意识地吞咽着。
做完这一切,阿箬尝试着将士兵沉重的身体拖向墙根最凹陷的、被阴影笼罩的死角。士兵的身体冰冷僵硬,加上积雪深厚,拖动极其困难。阿箬咬紧牙关,额角青筋微凸,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将士兵沉重的身体挪到了后墙与一丛枯死藤蔓形成的狭窄夹角里。
这个位置极其隐蔽,从院墙上方和稍远的地方都很难发现,又能稍稍避开一点风雪。
士兵的气息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但依旧气若游丝。
阿箬不敢久留,最后看了一眼士兵苍白如纸的脸,确认他暂时不会立刻死去,便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返回,从那个破洞钻回了屋里。
她迅速将震断的窗棂小心地塞回原位,用积雪和破布条从内部勉强堵住缝隙,掩盖痕迹。做完这一切,她才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一半是累的,一半是紧张的。
【殿下,人拖到死角了,暂时死不了。】阿箬急促地比划着,【是个斥候,伤得很重,腹部贯穿,腿断了。】
沈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但眼神更加凝重。“斥候…从战场上下来的斥候…” 他喃喃道,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这个人身上,必然携带着至关重要的前线军情!甚至可能…关系到萧屹川的生死、邺城的存亡!
“阿箬,你守在这里,注意屋顶和后窗动静!”沈容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我要想办法和他说话!必须知道他带回了什么消息!”沈容再次贴到后窗的破洞边。风雪依旧狂暴,士兵被拖到死角后,呻吟声几乎听不见了。
“喂!听得见吗?”沈容将声音压得极低,却用尽全力,试图穿透风雪送到墙外,“我是听竹苑里的人!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你是谁?带回什么消息?”
没有回应。只有风雪的呜咽。
沈容的心沉了下去。难道…还是晚了一步?
他不甘心,再次尝试,声音更加急促:“狼山隘口怎么样了?侯爷呢?粮道…粮道朔风堡怎么样了?!回答我!”
墙外,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沈容几乎要绝望时,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艰难地飘了进来,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
“…侯…侯爷…狼山…后…后方…空…阿史那律…主力…不…不在…西…西北…烟…烟尘…是…是幌子…”
士兵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濒死的惊恐和绝望:
“…他…他们…在…在…落鹰峡!设…设伏!侯…侯爷…危…危…”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风雪彻底掐断!
沈容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
落鹰峡设伏!阿史那律的主力不在西北粮道方向,那烟尘是幌子!他们在狼山隘口后方的落鹰峡设下了埋伏!萧屹川带着骁骑营一头撞进去…那是死地!
侯爷危矣!
这个惊天的情报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沈容的心上!让他瞬间遍体生寒!
他猛地回头,看向阿箬,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得可怕,眼神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阿箬!听到了吗?!”沈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急迫而微微颤抖,“萧屹川中计了!他在落鹰峡被伏击!必须…必须把这个消息传出去!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