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内,油灯如豆,灯芯噼啪爆开一点微弱的星火,随即沉入更深的昏黄。云灼华摊开的手掌上,磨破的血痕混着尘土,狰狞刺目,边缘微微泛着白。杜衡留下的伤药瓷瓶立在旁边,清苦的药味丝丝缕缕散在空气里,她却视若无睹。
体内是另一番景象。白日强行压制、又因撞击青萝而细微引动的烬骨香,此刻如同苏醒的活物,带着灼烧般的刺痛,在闭塞的经脉里缓缓游走。每一次细微的涌动,都带来一种危险的悸动,像蛰伏的毒蛇在试探着苏醒。
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抚上怀中那卷冰冷的兽皮残卷。残卷边缘粗粝的触感摩擦着指腹,如同冰冷的牙齿啃噬,无声地撕扯着韩当那夜的低语——生于幽冥之隙,长于神魔之怨。惑乱天道,崩坏纲常。
‘幽冥之隙……’她指尖猛地用力,几乎要将那坚韧的兽皮嵌入掌心。一股冰冷的戾气在胸腔里冲撞,又被强行按回更深的角落。掀壳?裴玄寂的诛杀令悬在头顶,掀壳即是粉身碎骨!
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深处,后山寒潭的方向,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阴寒之气,如同受到某种无形牵引,穿透沉沉夜幕,拂过她滚烫的皮肤。体内的琉璃光随之微微一颤,竟似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带着试探性的共鸣!
云灼华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点情绪被彻底冻结,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冰寒。那冰寒深处,是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惊疑。这寒潭……究竟有什么?竟能引动她血脉深处最隐晦的力量?
寒意尚未散去,一股更强烈的悸动从丹田深处轰然爆发!
毫无征兆,仿佛积蓄已久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堤坝!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清冽如初雪消融,又诡谲似幽昙夜放,带着焚尽万物的灼热本质,猛地从她周身每一个毛孔喷薄而出!
“不好!”云灼华心头剧震,所有冰寒瞬间被惊骇取代。她几乎是本能地调动起全部意志,强行催动体内那点微薄的琉璃光,试图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这失控的异香死死锁在躯壳之内!
琉璃光如同受惊的游鱼,在经脉里仓惶游走,竭力收束着奔涌的香流。两股力量在她体内激烈冲撞、撕扯,每一次碰撞都带来筋骨欲裂的剧痛。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尝到浓重的血腥味,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像一只被无形烈火炙烤的虾米。
晚了。
那清冽又灼烈的异香,如同无形的冲击波,已然穿透了柴房破败的墙壁和腐朽的门板,蛮横地撕开了沉沉的夜幕!
“嘎——!”
“扑棱棱——!”
后山林间,栖息在枝头的夜鸟如同被滚油泼中,凄厉的尖啸划破寂静,无数黑影惊恐万状地冲天而起,翅膀拍打的声音汇成一片混乱的浪潮,黑压压地掠过惨白的月轮,仓惶逃向更远的黑暗。山林深处,隐约传来几声野兽压抑不安的低吼,充满了原始的恐惧。
异香无形,却搅动了整个后山的生灵。
与此同时,后山深处,那方终年笼罩着刺骨寒雾的幽深寒潭。
潭水死寂,漆黑如墨,深不见底。水面不起一丝涟漪,连月光都无法真正穿透那层浓得化不开的寒意。潭底,万年不化的玄冰深处,仿佛沉睡着亘古的黑暗。
就在那异香爆发的刹那——
咚……咚……咚……
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沉闷心跳,极其微弱,却带着撼动神魂的沉重力量,陡然穿透了厚厚的玄冰层,在冰冷的潭水中荡开一圈圈肉眼难辨的波纹。冰层之下,极深的黑暗里,两点针尖般、幽绿得令人心悸的光芒,倏地亮起!
那光芒冰冷、漠然,带着一种被漫长时光封印的暴戾与……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源自本能的贪婪悸动。
它,嗅到了。
柴房内,云灼华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最凶残掠食者锁定的极致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柱疯狂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比寒潭本身的阴冷更加恐怖!那是来自生命层次碾压的、纯粹的死亡预兆!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她紧咬的齿缝间挤出。体内的琉璃光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强行将那失控的异香狠狠压回丹田深处!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角滚落,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异香如同被无形巨手掐断,骤然消失。
死寂。
柴房内外,只剩她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窗外,夜鸟的惊惶远去,山林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风暴从未发生。
但云灼华知道,不同了。有什么东西,被她体内失控的异香,彻底惊醒了!寒潭……那下面,到底是什么?那冰冷的注视……难道真与韩当口中的“幽冥之隙”有关?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身下枯草上,无声无息。她艰难地撑起虚脱的身体,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冰凉一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经脉里残留的灼痛和脏腑的钝痛,那是强行压制异香带来的反噬。
门外,响起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柴房外。
“云……云师妹?”是石磊的声音,带着犹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关切,与他白日里的窘迫憨厚不同,此刻压得极低,唯恐惊扰了什么。“你……你还好吗?刚才……好像听到点动静?”
云灼华眼神一凛,迅速抓起旁边的破旧外袍裹在身上,遮住满身的狼狈和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声音里的颤抖压平,只剩下惯常的虚弱和一丝惊魂未定的余悸:“没……没事。做了个噩梦……惊着了。”
门外的石磊沉默了一下。隔着破败的门板,他似乎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的压抑气息。白日里那“巧合”的一撞,手腕经脉处残留的、精准得可怕的酸麻剧痛,还有此刻这明显不对劲的虚弱……种种疑团在他这个耿直汉子心里翻腾。他最终只是瓮声瓮气地道:“哦……那,那你歇着吧。杜师兄……让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和水,放门口了。”脚步声迟疑地退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道更轻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门口放下什么东西,窸窸窣窣一阵,像受惊的小兔子般飞快跑开了。是青萝。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弱月光,云灼华看到地上几个洗得干干净净、还沾着水珠的红果子,安静地躺在几片翠绿的叶子上。
一丝极淡的暖意,极其罕见地拂过云灼华冰冷的心湖,随即被更深的警惕淹没。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失控的异香,惊醒的寒潭之物,还有石磊那带着探究的关切……这小小的柴房,这看似不起眼的角落,已然成了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
韩当的话如同魔咒般再次回响——掀了这壳,让该来的劫火,烧它个天翻地覆?
‘不!’心底的冷笑带着血腥气,‘掀壳,就是粉身碎骨!’至少,不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这个地方!
一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必须去寒潭!必须弄清楚那下面是什么!那丝能引动她琉璃光的阴寒之气,那被异香惊醒的恐怖存在……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关于自身这诡异宿命的线索!危险?她早已在刀尖上走了太久。
体内残存的烬骨香余烬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脉动都提醒着她方才的惊险。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片刻,积攒起一丝力气,目光投向桌上那盏昏黄油灯映照不到的角落——那里,静静躺着杜衡送来的伤药瓷瓶。
药香清苦。
她伸出手,指尖却未触及瓷瓶,反而在虚空中轻轻一捻。一缕微不可察、近乎透明的琉璃色气息,如同灵蛇般在她指尖一闪而逝,随即悄无声息地渗入她手腕狰狞的伤口之中。
伤口处传来一阵细微却奇异的麻痒,混着丝丝凉意。破损的皮肉边缘,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开始收拢。这微弱的琉璃光,是她唯一敢动用的、疗愈自身的力量,代价是可能引来更深的探查,但此刻,顾不得了。她需要行动的能力。
时间在死寂和隐痛中一点点流逝。夜更深,月光被一片厚重的乌云彻底吞没,柴房陷入浓墨般的黑暗。
云灼华动了。
动作无声无息,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她推开柴房那扇腐朽、几乎不设防的门,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卷起她空荡的衣摆。门外,石磊留下的几个冷硬粗粮饼和一小竹筒清水,孤零零地放在地上。旁边,是青萝小心翼翼摆放的红果子,在浓夜里红得有些刺眼。
她没有碰那些食物,目光掠过,毫无波澜。单薄的身影融入门外更深的黑暗,朝着后山寒潭的方向,无声潜行。
白日里喧嚣的演武场、弟子居所,此刻都沉入了梦乡,死寂一片。只有巡夜弟子手中灯笼的微光,如同鬼火,在远处的小径上缓缓移动。
云灼华避开所有可能的路径,专挑最偏僻、最崎岖的山石阴影处行走。夜风刮过裸露的岩石,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越靠近后山深处,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阴湿寒意便越重,丝丝缕缕,缠绕着人的骨头缝,直往身体里钻。白日里演武场的喧嚣和人群的温度,仿佛已是隔世的记忆。
终于,穿过一片嶙峋怪石形成的天然屏障,眼前豁然出现一方水域。
寒潭。
月光被浓厚的乌云遮蔽,只有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它的轮廓。潭面不大,却深不见底,水色漆黑如凝固的墨汁,死寂得没有一丝涟漪。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惨白寒雾紧贴着水面,缓缓流淌、翻涌,如同活物吞吐的气息。潭水边缘的岩石和稀疏的草木上,都凝结着一层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微芒的寒霜。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冰针,扎得肺腑生疼。
云灼华藏身在一块巨大的、被寒霜覆盖的黑色岩石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整个寒潭区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体内未愈的伤势和烬骨香残留的灼痛。
就是这里。那股引动她琉璃光的阴寒之气,源头就在这潭底!
她缓缓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小心翼翼地调动起一丝比发丝更细的琉璃光。这缕微光顺着她的意念,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探出体外,如同无形的触须,极其谨慎地朝着寒潭的方向延伸过去。
近了……更近了……
当那缕微弱的琉璃光触及寒潭边缘翻涌的惨白寒雾时——
异变陡生!
“嘶……”
一股远比之前感知到的更加精纯、更加古老、带着无尽死寂与沉沦气息的阴寒之力,如同蛰伏的毒蛇发现了猎物,猛地从潭底深处逆冲而上!它并非针对云灼华本身,而是精准无比地缠绕、捕捉住了她探出的那缕琉璃光!
冰冷!死寂!带着一种要将灵魂都彻底冻结、拖入永恒黑暗的恐怖吸力!
云灼华浑身剧震,如遭雷击!闷哼一声,强行切断那缕琉璃光的联系,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石上,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与此同时,怀中那卷贴身收藏的兽皮残卷,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仿佛沉睡的凶兽被同源的气息惊醒,散发出滚烫的、几乎要灼穿衣物的热量,边缘那粗粝的触感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它……认得这气息!’一个惊悚的念头炸响在云灼华脑海。
寒潭深处,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再次亮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光芒穿透浓稠的潭水和寒雾,仿佛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直直“钉”在她藏身的岩石方向!充满了审视、贪婪和一种被长久封印的暴怒!
冰层下,似乎有巨大的、模糊的阴影轮廓,在幽绿的瞳光映照下,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