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风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吹拂过边城“望归”低矮的城墙。三年光阴,足够将流亡的惊惶沉淀为安定的日常,也足够让襁褓中的婴孩长成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稚儿。
“娘!爹!”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摇摇晃晃扑向院中石桌,手里攥着一朵刚揪下来的野花。
云芷——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宁王妃叶蓁——放下手中的针线,含笑将儿子揽入怀中,捏了捏他软嫩的脸颊:“小坏蛋,又揪阿嬷的花。”
周玄瑾放下批阅公文的笔,一把将儿子举过头顶,引得小家伙咯咯直笑。他眉眼间的凌厉被边关风沙磨去了棱角,沉淀下温润的沉稳,唯有看向妻儿时,眼底才溢出毫不掩饰的柔情。
“王爷,王妃!”程阙大步流星走进院子,脸上是少有的激动,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圣旨,“京城八百里加急!”
院中霎时安静下来。叶蓁下意识握紧了周玄瑾的手。这三年来,新帝在太后把持下日渐式微,杜如晦在北狄支持下屡犯边境,他们偏安南疆,并非全然不知外界风雨,只是刻意屏蔽了那些纷扰,守着这一方来之不易的安宁。
周玄瑾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沉稳地接过圣旨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他脸上的神情从凝重,到惊讶,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怎么了?”叶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周玄瑾将圣旨递给她,声音低沉:“太后薨逝,杜如晦被北狄新王当作弃子交出,已在押解回京途中。新帝…亲政了。他下旨,为叶将军平反昭雪,恢复爵位。”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叶蓁,“同时,召我回京,授摄政王位,辅佐朝纲。圣旨言明…携眷属同归。”
叶蓁的手指抚过圣旨上“叶氏满门忠烈,沉冤得雪”的字样,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下,砸在明黄的绢帛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父亲、母亲、叶家上下百余口…压在心头十年的巨石,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搬开。
“娘亲不哭…”小小的周念叶伸出胖乎乎的手,笨拙地去擦叶蓁脸上的泪。
周玄瑾将母子二人一同拥入怀中,坚实的臂膀传递着无声的力量。“蓁儿,”他低声唤她,用只有她能听懂的郑重,“我们回家。”
***
京城,宁王府张灯结彩,红绸从府门一直铺到正殿。这并非摄政王周玄瑾的排场,而是新帝亲赐的补办婚仪——为宁王与宁王妃叶蓁。
叶蓁身着繁复华丽的凤穿牡丹嫁衣,端坐在菱花镜前。嫁衣是宫中尚衣局连夜赶制,用的是最上等的云锦,金线在烛光下流淌着华贵的光泽。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得她脖颈微酸,可看着镜中那个眉目沉静、气度雍容的女子,她仍有几分恍惚。这是她吗?是那个曾在影阁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挣扎求生的刺客云芷吗?
“蓁儿,”叶夫人站在她身后,眼中含泪,手中拿着一柄温润的玉梳,轻轻梳理着她如瀑的长发,“一梳梳到头,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老,儿孙满堂围…”古老的梳头歌谣带着母亲的哽咽,每一梳都饱含着迟来的祝福与无尽的心疼。
叶蓁握住母亲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无需言语,血脉相连的温度已诉尽一切。
“吉时到——!”喜娘嘹亮的唱喏声传来。
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门外,是身着玄黑摄政王朝服、玉冠束发的周玄瑾。褪去了边关风尘,他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沉淀着经年的威仪与沉稳,唯有看向殿内那个盛装华服的身影时,眼底的坚冰瞬间消融,化作一池春水,温柔得令人心醉。
他一步一步,踏着红毯,向她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踏过十年的光阴——从尸山血海里的初见,到王府试探中的心动,从生死相托的逃亡,到南疆相濡以沫的相守。过往的刀光剑影、血泪伤痕,此刻都成了织就眼前华章的底色。
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周玄瑾朝她伸出手。叶蓁将手放入他宽厚温暖的掌心,被他稳稳握住。他掌心的薄茧,摩挲着她指腹因常年握剑留下的细微痕迹,那是独属于他们的、无声的默契与共鸣。
“吾妻叶蓁,”周玄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今日起,日月山河为证,你我生死同衾,荣辱与共。”
没有繁复的赞礼,只有最直白的誓言。叶蓁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眼瞳,那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盛装的容颜,也映着过往那个一身黑衣、眼神冷冽的影子。她微微一笑,风华绝代,朗声回应:“妾身叶蓁,愿随君侧,生死不离,祸福相依。”
“礼成——!”
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新帝亲自上前道贺,百官恭敬行礼。叶蓁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角落里的程阙,他正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这个一路跟随他们出生入死的汉子,此刻的笑容比谁都真诚。
繁琐的仪式过后,叶蓁被送入重新修葺一新的东院正房——宁王妃的寝殿。不同于王府其他地方的奢华,这里的布置竟有几分南疆小院的影子,窗边甚至还摆着她喜欢的几盆素心兰。
房门被轻轻推开,周玄瑾带着一身清冽的酒气走了进来。他已换下繁复的朝服,只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少了几分摄政王的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
他走到坐在梳妆台前的叶蓁身后,接过侍女手中的玉梳,挥手让她们退下。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他们二人,红烛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亲密地交叠在光洁的地面上。
周玄瑾的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取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墨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带着淡淡的馨香。他拿起玉梳,像叶夫人为她梳妆时那样,一下一下,温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累吗?”他低声问,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叶蓁微微摇头,透过铜镜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像一场梦。”她顿了顿,“从影阁的刺客,到今日的宁王妃…”
周玄瑾放下玉梳,俯身,双臂从身后环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不是梦。”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只是回家了,蓁儿。回到了你本该在的位置。”他的手指抚过她卸去钗环后光洁的额头,沿着秀挺的鼻梁,最终停留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摩挲。
叶蓁感到一阵熟悉的悸动,耳根悄然泛红。她微微侧过脸,想要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却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下巴,被迫转回头。
“别躲。”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指腹的薄茧带来微妙的触感,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最终定格在她微微敞开的嫁衣领口处——那里,隐约可见一道淡粉色的、蜿蜒的疤痕,那是无回谷地牢里留下的烙印。
他的眼神骤然暗沉下去,翻涌着复杂的心疼与浓烈的占有欲。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没有吻上她的唇,而是带着无比的虔诚和怜惜,轻轻印在了那道疤痕上。
“唔…”叶蓁浑身一颤,仿佛有细微的电流从伤疤处窜过四肢百骸。那处曾经象征屈辱和痛苦的烙印,此刻在他唇下,竟燃起了一种奇异的热度。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臂。
周玄瑾吻上了她的唇,这个吻深邃又绵长。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锁住她迷蒙的双眼,声音喑哑,带着不容抗拒的诱惑和深沉的承诺:
“这里的每一道伤,都是我心上的一道痕。阿芷,”他唤她曾经的名字,带着独特的亲昵,“从今往后,你的痛,我来担;你的喜,我来尝;你的余生,我来守。这王府,这天下,都是你的后盾,而我…”他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坚实跳动的左胸口,“永远是你最后的归处。”
红烛噼啪轻响,爆出一朵小小的烛花。叶蓁望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与炽热,所有的矜持与不安都在这浓烈的情潮中融化。她主动抬起手臂,环上他的脖颈,仰起脸,将自己温软的唇,印上他等待已久的薄唇。
红帐悄然滑落,掩去一室旖旎春光。窗外,一轮满月升上中天,清辉如练,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历经波折终于迎来圆满的王府。
***
岁月如流,转眼又是三年。
边关重镇“望归”的城楼上,晚霞将天地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摄政王周玄瑾一身玄色常服,负手而立,俯瞰着城外逐渐归于平静的田野和远处苍茫的群山。三年前他携妻儿回京,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整顿军务,联合忠臣良将,终将勾结北狄、意图分裂的杜如晦余党连根拔起,逼得北狄新王递上降书,换得边境十年安宁。功成之后,他毫不犹豫地交还摄政大权,带着妻儿重返这座寄托了他们最平静岁月的小城。
“爹爹!”一个粉嫩的小身影炮弹般冲上城楼,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后面还跟着一个步履稍缓、眉眼与叶蓁有七八分相似的小姑娘。
周玄瑾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弯腰将儿子抱起,又牵住女儿的手:“念叶,思宁,怎么跑上来了?”
“娘亲说带我们来看落日!”小念叶兴奋地指着天边,“爹爹快看,好大的太阳!”
周玄瑾顺着儿子胖乎乎的手指望去。只见绚烂的霞光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沿着城墙台阶缓步而上。叶蓁一袭简素的月白衣裙,发髻间只簪着那支白玉新月簪,晚风拂动她的衣袂,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襁褓。
周玄瑾的心瞬间被填满,抱着儿子,牵着女儿,快步迎了上去。
“怎么把老三也抱上来了?风大。”他自然地接过妻子怀中的襁褓,动作熟稔轻柔。小家伙睡得正香,粉嫩的小嘴微微嘟着。
“她醒了,闹着要出来。”叶蓁笑着,目光温柔地扫过丈夫和三个孩子,最后落在天边那轮巨大的、缓缓沉入山峦的落日上。“真美。”她轻声感叹。
“不及你美。”周玄瑾在她耳边低语,换来叶蓁一个含羞带嗔的轻瞪。
一家人并排立在城头,望着那轮红日将最后的辉煌泼洒向人间。小念叶叽叽喳喳地问着各种天真的问题,思宁安静地靠在母亲身边,襁褓中的婴孩在父亲怀里睡得安稳。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吗?”周玄瑾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
叶蓁看向他,唇角勾起温暖的弧度:“怎么不记得?那时念叶还在我肚子里闹腾,前有追兵,后有悬崖,你抱着我说要劈出一条生路。”
周玄瑾低笑,手臂自然地环上她的腰,将她揽向自己:“如今,生路已开,坦途在前。”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蓁儿,谢谢你,愿意陪我走过这一程。”
叶蓁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令人安心的气息。“是我该谢谢你,”她声音轻缓,带着无尽的满足,“谢谢你,从火海中拉出那个满身是伤的小女孩,给她名字,给她家,给她…这样好的余生。”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紧密地依偎在一起,投在古老的城砖上。小念叶好奇地踩着父母的影子玩耍,思宁则安静地看着天边最后一丝金光隐没,一轮皎洁的新月悄然升起,与即将消逝的落日,在苍穹之上,交映生辉。
日月同辉,一如他们的名字,也如他们这一生——走过黑暗的永夜,终迎来共掌光明的圆满。
从此,山河无恙,岁月静好,故剑情深,白首不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