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玥瑶第一次在曾舜晞头顶看见那个刺眼的红色负号时，正在公司茶水间冲咖啡。
透明的玻璃杯中，速溶咖啡粉在热水里打着旋，像她此刻的心跳。视线越过袅袅升起的热气，落在那个站在窗边接电话的男人身上——曾舜晞，市场部新来的总监，也是全公司公认的“行走荷尔蒙”。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侧脸线条利落，说话时微微蹙眉的样子，总能让茶水间的女同事们悄悄红了脸。
蒋玥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他的头顶。
和往常一样，周围人的头顶都悬浮着或明或暗的数字，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超能力”——能看见别人对自己的喜欢值。数值越高，颜色越暖，从浅黄到橙红；数值越低，颜色越冷，从浅蓝到深紫。同事们的数值大多在“10”到“30”之间，带着礼貌的好感；几个相熟的朋友能到“50”以上，是真切的亲近；至于那些示过好的追求者，数值往往在“60”到“80”徘徊，热烈却带着些刻意。
可曾舜晞不一样。
他头顶的数字是“-30”。
鲜红色的负号像一根细针，扎在蒋玥瑶的视网膜上。她愣在原地，手里的咖啡勺“当啷”一声掉进杯子里，溅出的热水烫红了手背上的皮肤，她却没觉得疼。
喜欢值是负数？这意味着什么？厌恶？憎恨？可他们明明只在入职会上见过一次，连话都没说过。
“蒋玥瑶？”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蒋玥瑶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曾舜晞不知何时挂了电话，正看着她，眉头微蹙，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您……您好，曾总监。”她慌忙关掉水龙头，手背上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曾舜晞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顿了顿，语气没什么起伏：“烫到了？”
“没、没事，小问题。”蒋玥瑶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视线又不受控制地飘向他的头顶——“-32”。
负号旁边的数字又降了两点。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气息，像寒冬里的风，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
曾舜晞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茶水间。他的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蒋玥瑶的心上，每一步都带着那个诡异的负数，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从那天起，蒋玥瑶的生活里多了一件事——观察曾舜晞。
她像个蹩脚的侦探，总在不经意间捕捉他的身影。会议室里，他汇报工作时条理清晰，头顶的“-28”随着他的语速微微晃动；走廊里擦肩而过，他礼貌性地点头示意，那个数字变成了“-35”；甚至在电梯里独处，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头顶的数字却固执地停留在“-40”，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周围的人都觉得她对新来的总监过分关注，有同事打趣：“玥瑶，你该不会是对曾总监有意思吧？”
蒋玥瑶总是笑着摆手，心里却翻江倒海。
她不是对他有意思，她是对那个负数有意思。
从小到大，她见过最高的喜欢值是爷爷的“98”，在他临终前，那个数字一直亮着暖金色的光；也见过最低的“0”，是对那些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无悲无喜。可负数，曾舜晞是第一个。
这份独一无二的“厌恶”，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蒋玥瑶心里激起了涟漪。她开始好奇，这个男人到底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么深的“负好感”？是她无意中得罪过他？还是他天生就对自己这类人有偏见？
好奇像藤蔓一样疯长，不知不觉间，缠绕上了别的东西。
她开始留意他的喜好。知道他开会时习惯喝不加糖的黑咖啡，便每天提前十分钟到公司，在他的办公桌上放一杯温度刚好的黑咖啡；知道他对花粉过敏，便悄悄把他办公室窗台上的向日葵换成了多肉植物；知道他胃不好，便在茶水间的储物柜里备着温和的胃药，假装是“公司福利”。
这些细微的举动，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曾舜晞的喜欢值依旧在负数区间徘徊，最低时甚至到过“-50”。
同事们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味，有同情，有不解，甚至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毕竟，对着一个明显对自己没好感的人献殷勤，听起来实在有些傻气。
“玥瑶，算了吧，”闺蜜林薇在午休时劝她，“曾总监一看就是那种高冷挂的，再说他对你……好像是真的没感觉。”
蒋玥瑶低头搅着碗里的沙拉，叉子戳着一片生菜叶，声音闷闷的：“可我就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
林薇叹了口气：“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不喜欢难道就需要吗？”
蒋玥瑶没说话。她知道林薇说得对，可心里那点莫名的执拗却不肯罢休。那个负数像一个谜，吸引着她一步步靠近，哪怕知道前方可能是冰窟。
秋末的时候，天气渐渐转凉。蒋玥瑶开始利用下班后的时间织围巾。
她的手艺不算好，手指笨拙地穿梭在毛线间，常常会勾错针脚。线团是她跑了好几家毛线店才挑到的，深灰色，和曾舜晞常穿的西装一个颜色。她想着，等织好了，就在降温的第一天送给她，不用说是特意织的，就说是“随手买的，多出来一条”。
织到一半时，她的手指被毛线针扎破了好几次，细小的血珠渗出来，染红了深灰色的毛线。她用纸巾擦掉血迹，继续一针一线地织着，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既紧张又期待。
她偷偷观察过，曾舜晞冬天似乎不太喜欢戴围巾，总是只系着领带，风一吹，领口会灌进冷风。她想象着他戴上这条围巾的样子，会不会……那个负数能稍微往上跳一点？哪怕只是“-29”也好。
围巾织好的那天，天气预报说夜间会降温。蒋玥瑶把围巾叠得整整齐齐，装进一个精致的礼品袋里，特意提前半小时到了公司。
曾舜晞的办公室门没关，他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晨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身上，在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蒋玥瑶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进。”
她走进去，把礼品袋放在办公桌一角，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曾总监，天气要降温了，这个……给您。”
曾舜晞抬起头，目光落在礼品袋上，又移回她脸上，眼神里带着询问。
“就是……看到打折买的，多了一条，您不嫌弃的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又习惯性地飘向他的头顶——“-45”。
比平时更低了。
曾舜晞的目光在礼品袋上停留了几秒，没去碰，只是淡淡地开口：“不用了，谢谢。”
蒋玥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您……您看看吧，挺暖和的。”
“我说，不用了。”曾舜晞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拒绝，“公司规定，不接受员工的私人馈赠。”
“这不是……”
“蒋玥瑶。”他打断她，站起身。他很高，站在她面前时，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的眼神很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蒋玥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他拿起那个礼品袋，走到垃圾桶旁，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
深灰色的围巾边角从礼品袋里露出来，像一只受伤的鸟，蜷缩在肮脏的纸屑和咖啡渍中间。
那一刻，曾舜晞头顶的数字变成了“-60”。
红色的负号像一团燃烧的火，烧得蒋玥瑶眼睛生疼。她转身跑出办公室，脚步踉跄，撞到了走廊里的盆栽，泥土撒了一地，她却没回头。
回到座位上，她趴在桌子上，肩膀止不住地发抖。同事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却顾不上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键盘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原来，她所有的小心翼翼和满心欢喜，在他眼里，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天之后，蒋玥瑶不再看曾舜晞头顶的数字了。
她开始刻意避开他。在走廊里遇见，她会立刻低下头，转身走进旁边的办公室；开会时，她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全程盯着自己的笔记本，连余光都不会往他那边瞟；茶水间里如果碰到，她会立刻端着杯子离开，哪怕水还没接满。
她不再给他准备咖啡，不再留意他的胃药有没有吃完，甚至在他负责的项目需要配合时，也只是公事公办地发邮件，从不多说一个字。
周围的人都感觉到了她的变化，林薇私下里问她：“想通了？”
蒋玥瑶正在整理文件，闻言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嗯，想通了。”
是啊，想通了。负数就是负数，不会因为她的努力就变成正数。就像冰不会因为阳光的短暂照耀就融化，有些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存在。
她以为自己可以慢慢忘记，可心脏的位置，总在不经意间隐隐作痛。尤其是在加班到深夜，独自走在空荡的街道上时，总会想起那个深灰色的围巾，它此刻大概已经躺在某个垃圾场里，被雨水浸泡，被泥土掩埋，像她那段无疾而终的、可笑的心动。
而曾舜晞，似乎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他依旧是那个高冷的曾总监，按时上下班，开会，见客户，偶尔在茶水间遇见蒋玥瑶，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只有曾舜晞自己知道，在蒋玥瑶开始刻意疏远他的那天起，他口袋里的那个小小的银色打火机，已经被他摩挲得发亮。
那是一个普通的打火机，是他第一次在茶水间看见蒋玥瑶时，她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的。他捡起来想还给她，却在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看见她手腕上浮现出一串透明的数字——那是他的“超能力”，能看见别人的生命值。
在他碰到她之前，那串数字是“82”。
碰到她的瞬间，数字变成了“81”。
只一秒钟的触碰，就少了一年的寿命。
曾舜晞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不动声色地把打火机放回她的口袋，转身离开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从那天起，他开始害怕靠近她。
他发现，只要他出现在她三米范围内，她的生命值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只要他远离她，那个数字就会缓慢回升。他试过站在远处看她，看着她和同事说笑，看着她认真工作，看着她对着电脑屏幕偷偷皱眉，那时她的生命值是稳定的，甚至会随着心情变好而微微上涨。
可只要他一靠近，一切就会被打破。
“-30”不是厌恶，是警告。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的“离她远点”。
他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得冷漠，故意拒绝她的咖啡，故意扔掉那条围巾——那条他其实在深夜悄悄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洗干净后藏在衣柜最深处的围巾，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看着她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试探，再到最后的疏远，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上。他多想告诉她，他不是讨厌她，恰恰相反，他喜欢她。喜欢她冲咖啡时认真的样子，喜欢她被烫到时慌乱的表情，喜欢她偷偷看他时眼里的光。
可他不能。
他怎么能告诉她，他的靠近会夺走她的生命？怎么能让她知道，她每一次小心翼翼的示好，都在让他经历凌迟般的痛苦？
他只能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她，用那个虚假的负数，在她和自己之间划下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冬天来得很快，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蒋玥瑶感冒了。
她发着低烧，脸色苍白，却还是坚持来上班。下午开部门例会时，她坐在那里，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她落入一个带着淡淡雪松味的怀抱里。
是曾舜晞。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在她倒下的瞬间扶住了她。他的手臂很有力，隔着厚厚的毛衣，她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蒋玥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蒋玥瑶的意识有些模糊，迷迷糊糊中，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他的头顶。
那个红色的负号依旧刺眼，旁边的数字是“-99”。
几乎是同时，曾舜晞猛地松开了手。
蒋玥瑶失去支撑，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能感觉到周围同事的惊呼，能听到林薇焦急地叫她的名字，可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曾舜晞。
他站在那里，脸色比她还要苍白，嘴唇紧抿着，手微微颤抖。他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绝望。
那一刻，蒋玥瑶忽然觉得很累。
累得不想再去探究那个负数背后的秘密，累得不想再去猜测他眼底的情绪。她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蒋玥瑶住院的那几天，曾舜晞没有去看过她。
林薇告诉她，曾舜晞那天下班后就请假了，说是家里有急事。蒋玥瑶听着，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发呆。
出院后，蒋玥瑶递交了辞职信。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只是说想换个环境。林薇很舍不得，却也知道留不住她。办理离职手续那天，她在走廊里最后一次见到了曾舜晞。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站在电梯口，似乎在等电梯。看到蒋玥瑶，他的脚步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手里的纸箱。
蒋玥瑶低下头，推着纸箱，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到他极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轻，被电梯开门的提示音盖过，她没听清。
她没有回头，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曾舜晞站在原地的身影。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电梯门上，直到那扇门彻底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
电梯下降的过程中，蒋玥瑶靠在冰冷的厢壁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走进电梯的那一刻，曾舜晞头顶的数字，从“-99”变成了“90”。
也不知道，曾舜晞在她离开后，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医院发来的消息，提醒他预约的心脏检查时间到了。
他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提醒，忽然捂住了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旁边路过的同事吓了一跳，关切地问：“曾总监，您没事吧？”
曾舜晞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脸色苍白如纸。他抬头望向窗外，雪花还在飘落，像无数片冰冷的羽毛，覆盖了整座城市。
他的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眼底深藏的痛苦。
他口袋里的那个银色打火机，硌得他心口生疼。
他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
也好。
他想。
这样，她就能好好活着了。
活很久很久，久到忘记曾经有过一个叫曾舜晞的人，久到她头顶的数字，永远都是温暖的正数。
而他，会带着那个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秘密，和那个红色的“-100”，独自留在这座没有她的城市里，直到生命的尽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在这片冰冷的白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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