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个周六，清晨的阳光还没带上灼人的热度，勉强算得上温柔。市集入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知了已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练嗓子，声音掺在早市鼎沸的人声里，倒也不显得突兀。
李云舒把最后几包塑封好的小马宝莉闪卡在摊位的蓝色绒布上摆整齐，直起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一米七一的身高，微胖的身形裹在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浅灰色宽松棉T恤和牛仔裤里，显得很实在。额角渗出的细汗沾湿了几缕贴在脸颊边的短发，她随手拨开，露出圆润的脸庞和一双此刻略显疲惫却依旧温和的眼睛。
“呼…搞定。”她低声自语，从旁边一个印着出版社logo的旧帆布包里掏出皱巴巴的记账本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在塑料折叠凳上坐下。塑料凳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个位于城市老区边缘的周末市集，是她写作卡壳、急需生活素材外加补贴点稿费之外的救命钱时，找到的“宝地”。摊位费不便宜，但胜在人流还算凑合。她的“云朵小摊”卖的不是吃的喝的，而是她这些年陆陆续续收集的正版小马宝莉周边——主要是各种系列的收藏卡、小挂件和几个品相不错的二手玩偶。粉的、蓝的、紫的…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马图案在晨光下闪着塑料特有的光泽，在一片卖瓜果蔬菜、廉价衣物和日用品的摊位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也因此吸引了一些特定目光。
刚坐下没几分钟，一个背着巨大、花里胡哨背包的身影就“咚”地一声杵在了她的摊位前，挡住了她眼前的一片阳光。
李云舒抬起头。
是个小男孩。看着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头不高，约莫一米六五左右，身形圆乎乎的，穿着件干净的蓝色运动T恤和卡其色短裤，小脸蛋肉乎乎的，带着点婴儿肥。最扎眼的是他背的那个包——一个典型的“痛包”，透明的包面上，密密麻麻、严丝合缝地别满了各种初音未来的徽章、挂件和亚克力立牌。蓝绿色的双马尾少女形象在阳光和反光下几乎晃眼。
男孩没看她，目光精准地落在她刚摆好的那排闪卡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形成一个和他圆脸不太相称的“川”字。他伸出同样肉乎乎的手指，指着其中一包印着云宝黛西图案的卡包，开口了，声音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但语气却老气横秋：
“姐姐，你这卡卖多少钱一包？”
李云舒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哦，这个啊，25一包。”
“25？”男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乎能夹死苍蝇。他抬起眼，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你这人怎么这样”的不认同，“网上同款，同系列，同稀有度标注的，最多卖20块5毛！你这直接贵了四块五！通货膨胀也没这么夸张的吧？”
李云舒被这突如其来的“物价局稽查”弄得有点懵，她眨眨眼，试图解释：“小朋友，网上是网上，我这里要摊位费的呀，而且我保证都是正版渠道来的……”
“摊位费是成本，但不是加价到消费者头上的唯一理由！”小男孩打断她，小嘴叭叭地开始分析，“这个市集的摊位费我了解过，按你这个位置，周末两天大概XXX元。你一天能卖多少包卡？按你25的定价，要卖多少包才能覆盖成本？加上你的时间成本和可能的积压风险，定价策略明显不合理！薄利多销才是可持续经营之道！”
他一口气说完，脸不红气不喘，逻辑清晰得让李云舒这个写小说的都有点接不上话。这哪像个十一岁的小孩？这分明是个浓缩版的商业顾问！她看着他肉乎乎的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那副“我懂行”的小大人模样，又看看他背后那个花枝招展的初音痛包，强烈的反差感让她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呃…小朋友，”李云舒清了清嗓子，找回一点主场意识，“定价呢，是姐姐考虑过的。网上价格是便宜点，但也要考虑运费和真假问题嘛。我这里你拿到手就是真的，看得见摸得着。”
“真假问题可以通过信誉好的网店规避。”小男孩毫不退让，小胖手叉在腰上，痛包上的初音挂件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而且你这摊位上，有几张卡摆放的角度明显不利于展示，侧面那包友谊魔法的包装角都卷了，品相受损，按道理应该打折处理，你怎么还按原价？”
李云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自己随手放的一包卡，包装边角确实有点压痕。她脸上有点挂不住，心里嘀咕：这小孩眼睛怎么这么毒？
“咳，那个…是我不小心压到了。”她伸手把那一包卡拿回来，放在自己手边，“谢谢提醒啊。不过价格嘛，姐姐暂时不改了。”她试图用微笑化解尴尬。
小男孩抿着嘴，圆脸上写满了“孺子不可教也”的失望。他没再说话，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继续在摊位上逡巡，挑剔地看着每一件商品。李云舒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被告。
气氛正僵持着，小男孩的目光突然锁定了摊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透明卡套。那里面单独放着一张卡，是稀有度较高的SSR版宇宙公主，背景是绚烂的星空。
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肉乎乎的手指头指着那张卡，语气虽然努力维持着刚才的“爹味”，但尾音却不由自主地扬起来一点：“这张…这张宇宙公主，多少钱？”
李云舒心里咯噔一下，来了！这小孩刚才还义正辞严地批判她定价高，现在看到心头好，果然绷不住了。她故意慢悠悠地说：“哦，这张啊，品相好，稀有度高，45。”
“45？！”小男孩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姐姐！你这是坐地起价！这张卡网上最多35！你这溢价率高达28.5%！太离谱了！”
“物以稀为贵嘛，”李云舒心里憋着笑，脸上尽量正经，“而且你看，这张卡一点划痕都没有，星光特效完美。网上买的，你能保证到手是这个品相？万一遇到骗子呢？”
小男孩不说话了，肉乎乎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眉头锁着，眼神在那张漂亮的宇宙公主卡和摊主之间来回扫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痛包的背带，初音未来的大眼睛仿佛也在无声地谴责着这“黑心”的定价。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市集的嘈杂声仿佛被隔绝开，只剩下知了单调的鸣叫。
终于，他像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肩膀微微垮下来一点，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卡通零钱包。他低着头，动作有点笨拙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数出四张十元和一张五元的纸币，啪地一声拍在摊位的绒布上，小胖手因为用力，手背上显出一个可爱的小窝窝。
“给！45！”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甘心，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这绝对是看在品相实在没得挑的份上！你这定价策略，回头客迟早跑光！”
李云舒强忍着笑意，赶紧把那张宇宙公主卡小心翼翼地抽出来，递给他。小男孩一把接过，动作近乎是“抢”的，然后迅速塞进自己那个巨大的初音痛包最外面的透明隔层里，和一堆蓝绿色的徽章挤在一起，显得有点突兀又莫名和谐。
他小心地拉好痛包的拉链，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抬起头时，肉乎乎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被宰了”的委屈，但那双圆眼睛在接触到那张被妥善安置的宇宙公主卡片时，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纯粹的、属于孩童的欢喜。只是这欢喜很快被他强行压下，他又板起小脸，虎牙在下唇上磕了一下才松开，对着李云舒，用最后一点“威严”总结道：
“下次进货，建议你多做做市场调研！还有，品相管理要加强！”说完，也不等李云舒反应，他像只圆滚滚的小企鹅一样，抱着他的初音痛包，转身就挤进了熙攘的人群里，蓝绿色的双马尾挂件在他背后一晃一晃，很快消失不见。
李云舒捏着那四十五块钱，看着那消失的小小背影，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摇摇头，自言自语：“这小孩…谁家的啊？这么能说会道，还‘爹味’十足。” 她低头看看手里的钱，又看看摊位上那张被指出有压痕的卡，无奈地笑了笑，把那包卡拿起来，在记账本上画了个小小的叉，在旁边潦草地写上：品相损，待处理。
阳光又挪了一点位置，正好照在她记账本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叉”上。市集依旧喧嚣，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李云舒把那张被“小物价局长”批判过的纸币捋平，塞进腰包里。嗯，开张了，虽然过程有点…别致。
她刚拿起圆珠笔，准备在记账本上写点什么，一个穿着花衬衫、提着个大塑料袋的男人风风火火地挤到了摊前，嗓门洪亮：“云舒妹子！上次的货款结一下！喏，这是你要的新货！”
男人说着，把塑料袋往摊位边一放，发出哗啦一声。他顺手从花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过来，上面写着金额。李云舒连忙放下笔，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又从腰包里数出几张大钞递给男人。
就在她低头数钱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的人群缝隙里，那个蓝绿色初音痛包好像…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只看到攒动的人头和晃动的遮阳伞。
是错觉吧？她摇摇头，把钱递给花衬衫男人。男人接过钱，利索地塞进口袋，笑道：“谢了啊妹子！生意兴隆！”说完，拎起空袋子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李云舒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吱呀作响的塑料凳上，拿起那包新到的卡准备拆封。就在她撕开包装袋的瞬间，一个带着明显怒气、比刚才更响亮的童音像颗小炮弹一样在她摊位前炸开：
“姐姐！你果然在做不诚信的交易！”
李云舒猛地抬头。
只见那个背着初音痛包的小胖墩**，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他肉乎乎的脸涨得通红，圆溜溜的眼睛因为愤怒瞪得更大，小拳头紧紧攥着，痛包上的挂件都跟着他急促的呼吸在颤抖。他指着李云舒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刚才递给花衬衫男人的货款，又指指那包新卡，声音气得发颤：
“我刚才就看见你给他钱！他还给你货！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故意抬高价格坑人？！我就说！你卖的那么贵肯定有问题！”
李云舒脑子里“嗡”的一声，看着男孩眼中纯粹的愤怒和被欺骗的委屈，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新卡包和摊位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钞票，一股百口莫辩的憋屈感猛地冲了上来。
“不是！小朋友你听我说！那是……”她急急地想解释。
“我不听！”**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猛地打断她，他指着李云舒，小胸脯剧烈起伏，痛包上的初音未来似乎也对他怒目而视，“你就是黑心商家！我再也不在你这里买东西了！骗子！”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撕裂感，引来旁边几个摊主好奇的目光。吼完，他狠狠瞪了李云舒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然后猛地转身，抱着他那价值“45块巨款”宇宙公主卡的初音痛包，像颗小炮弹似的，一头扎进人群里，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只留下那个蓝绿色的背包背影迅速消失在拐角。
李云舒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包刚拆封、还带着塑封气味的小马宝莉新卡，感觉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清晨那点因为开张而带来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市集闷热的空气和周围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让她脸颊发烫。记账本还摊在膝盖上，那个刚画下的、代表“品相损”的小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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