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掠过乱葬岗的枯枝时，魏无羡正用陈情笛尾拨开脚边半融的雪块。地下传来细微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岩层的缝隙往上爬，他侧耳听了片刻，忽然低笑一声："蓝湛，你说这底下埋着的，会不会是温若寒当年没烧干净的尸块？"
身后的人没答话。
魏无羡回头时，正撞见蓝忘机抬手按在额间。素白的指尖下渗出一点朱砂色，像是雪地里溅了滴心头血。朔风卷着雪沫扑在他脸上，那双眼总是清明如琉璃的眸子竟蒙上层灰翳，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蓝湛？"魏无羡心头一紧，陈情笛瞬间横在腕间。
蓝忘机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指节泛白得吓人。他的体温骤降，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魏无羡甚至能看见他鬓角凝了层细霜。更诡异的是，他周身的灵力竟在剧烈震颤，原本如静水深流的弦杀术，此刻竟像被投入滚油的火星，噼里啪啦地炸响。
"走。"蓝忘机的声音劈成两半，一半还是往常的清冽，另一半却嘶哑得如同磨砂，"回云深不知处。"
魏无羡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当年穷奇道截杀，不夜天坠崖，甚至乱葬岗围剿时，蓝忘机纵使重伤濒死，灵力也从未乱成这样。他刚想追问，却见蓝忘机猛地抬头望向乱葬岗深处，那双灰翳弥漫的眸子里，竟浮出另一双眼睛——瞳孔是死寂的墨色，眼尾爬着蛛网般的血纹，正死死盯着他们的方向。
"他醒了。"蓝忘机突然笑了。那笑容极轻，却让魏无羡遍体生寒，因为那绝不是蓝忘机该有的笑意，带着种近乎癫狂的解脱，"我等了十三年，他终于醒了。"
魏无羡反手扣住他的脉门，灵力探进去的瞬间，却像撞进了两座对撞的冰山。一半温润如玉，是蓝忘机独有的雅正灵力；另一半却阴鸷刺骨，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怨魂，正疯狂啃噬着前者。两股力量在他经脉里撕来扯去，竟硬生生将那身皎皎白衣洇出点点血痕。
"你的灵识......"魏无羡倒吸口凉气，"在分裂？"
蓝忘机没否认。他抬手按住心口，那里的衣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像是有墨汁在皮下晕开。"当年不夜天，我为你挡下那记阴虎符碎片......"他的声音忽远忽近，"碎片没取干净，这些年一直藏在灵识深处。"
魏无羡如遭雷击。他记得不夜天那道金光瑶偷袭的阴虎符碎片，当时蓝忘机为了护他，硬生生用胸口挡了一下。后来他身死十三年，蓝忘机带着重伤闭关三年，再出来时虽灵力大损，却也瞧不出异样。谁能想到，那碎片竟像颗种子，在他灵识里埋了这么多年。
"它在吃你的灵识。"魏无羡的指尖都在抖，"蓝湛，你......"
"不是它。"蓝忘机突然偏过头，左半边脸还凝着霜，右半边却浮起诡异的红晕，"是我让它吃的。"
话音未落，他突然甩开魏无羡的手，身形如鬼魅般掠向乱葬岗深处。魏无羡提气追上去时，只见蓝忘机正站在那棵被劈成两半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树洞里嵌着的东西——那是半块阴虎符，黑沉沉的，正突突地跳动，像是颗活的心脏。
更可怕的是，蓝忘机的右手正按在阴虎符上，掌心与符块相接的地方，皮肉竟在慢慢消融，露出森白的骨节。他非但不松手，反而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里一半是蓝忘机的清冷，一半是陌生的癫狂，搅得魏无羡耳膜生疼。
"你在干什么！"魏无羡扑过去想拉开他，却被一股狂暴的灵力震开。那灵力里既有蓝氏的雅正清和，又有阴虎符的阴鸷邪祟，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拧成麻花，竟硬生生在他身前劈开道丈许宽的雪沟。
蓝忘机缓缓转过头，左眼清明依旧，右眼却爬满了血色，瞳孔变成与阴虎符一般的墨色。"魏婴，"他伸出那只正在消融的手，掌心的白骨上缠着黑红相间的雾气，"你看，它认主了。"
魏无羡的心脏像是被那雾气缠住，猛地一缩。他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蓝忘机身上那股阴邪灵力，竟与当年他失控时的阴虎符气息如出一辙，甚至比温宁身上的凶尸气更纯粹，更......熟悉。
"你把自己的灵识喂给了阴虎符？"魏无羡的声音发颤，"蓝湛，你疯了？"
"不疯，如何镇住它？"蓝忘机的嘴角勾起抹奇异的弧度，左眼泛起水光，右眼却在笑，"当年你能控制它，是因为你是它的主人。如今我与它同魂同体，自然也能......"
话没说完，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溅在雪地上，竟像活物般蠕动着，慢慢凝成阴虎符的纹路。魏无羡这才发现，他胸口的衣襟已被血浸透，那道旧伤处正汩汩地往外冒黑血，所过之处，连雪地都被蚀出滋滋作响的小洞。
"够了！"魏无羡突然吹响陈情。尖锐的笛音如利剑般刺破风雪，周遭潜伏的凶尸被惊动，嘶吼着从雪地里爬出来，却在靠近蓝忘机三丈之内时，突然定住不动，然后化作齑粉。
蓝忘机的动作顿住了。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只墨色的瞳孔慢慢收缩，灰翳重新漫上来。他望着魏无羡，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声极轻的叹息，身体一软便倒了下去。
魏无羡飞身接住他时，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蓝忘机已经晕过去了，眉心却还蹙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他探了探对方的脉息，只觉得那脉象乱得像团麻，时而强劲如惊涛骇浪，时而微弱如风中残烛，两种截然不同的灵力还在他体内互相撕咬，每一次碰撞都让他的身体轻轻抽搐。
"傻子。"魏无羡低声骂了句，眼眶却热得厉害。他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蓝忘机，打横抱起时，发现对方的指尖还在微微蜷缩，像是想抓住什么。
回程的路格外漫长。魏无羡不敢用灵力催速，怕惊扰了蓝忘机体内本就紊乱的灵力。雪越下越大，落在蓝忘机脸上竟不融化，反而一层层凝结起来，像是要把他冻成冰雕。魏无羡只能不停地用自己的灵力焐着他，可那点暖意刚探进去，就被一股更冷的力量吞噬了。
快到云深不知处时，蓝忘机突然醒了。他没睁眼，只是死死攥着魏无羡的衣襟，声音轻得像梦呓："别告诉先生......也别告诉思追......"
魏无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怀里人苍白的脸，突然想起蓝启仁罚他抄家规时，蓝忘机总是偷偷把点心放在窗台上；想起他被温晁扔进乱葬岗，蓝忘机在山脚下站了三天三夜；想起他身死十三年，蓝忘机逢乱必出，胸前那道为他挡下的伤口，每年阴雨天都会渗血......
这个总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人，连灵识被阴虎符啃噬，都要瞒着所有人。
"好。"魏无羡应得哑声，"不告诉他们。"
蓝忘机似乎松了口气，又晕了过去。只是这次，他的手没松开，依旧紧紧攥着魏无羡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回到云深不知处时，守山门的弟子吓了一跳。他们从没见过含光君这副模样，更没见过魏前辈抱着人疾步穿过白玉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直到被请去的蓝曦臣看见榻上人事不省的弟弟，这位一向温润的泽芜君，竟猛地攥碎了手里的玉杯。
"阴虎符碎片......"蓝曦臣的声音都在发颤，"当年我明明亲自为他取出来了......"
"取出来的是皮肉里的，"魏无羡指着蓝忘机眉心那点若隐若现的朱砂，"灵识里的，你们谁都没发现。"
蓝曦臣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探手按在蓝忘机的脉门上，刚闭上眼睛就猛地睁开，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他竟用自己的灵识......温养了十三年？"
魏无羡没说话。他看着蓝忘机无意识蹙起的眉头，突然想起乱葬岗那棵老槐树。阴虎符碎片嵌在树洞里，而蓝忘机的灵识就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他自己，一头系着那块碎片。这些年他逢乱必出，与其说是斩妖除魔，不如说是在寻找能让阴虎符安稳下来的方法。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今日是......"魏无羡突然顿住，后背惊出层冷汗。
今天是他身死的忌日。
当年他从乱葬岗回来，在不夜天坠崖而亡，正是十三年前的今日。蓝忘机选择在今天让阴虎符苏醒，是想......替他了却当年的执念？
"他想控制阴虎符。"蓝曦臣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忘机总觉得，当年若他能更强些，或许......"
"或许什么？"魏无羡猛地站起来，陈情笛在掌心转得飞快，"或许能拦住我坠崖？还是能替我挡下那些骂名？蓝曦臣，他是不是疯了！"
蓝曦臣望着他通红的眼眶，突然叹了口气："魏公子，你可知'问灵十三载'是什么意思？"
魏无羡愣住了。
"忘机问的从来不是你的魂魄。"蓝曦臣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在问自己的心。问为什么没能护好你，问为什么明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千夫所指......"
他的话没说完，榻上的蓝忘机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只见他周身腾起两团雾气，一团是蓝氏标志性的雅正白光，一团是阴虎符特有的诡谲黑气，两团雾气在他头顶盘旋片刻，竟猛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尖啸。
"不好！"蓝曦臣祭出朔月剑，"他的灵识要彻底撕裂了！"
魏无羡想也没想，直接咬破指尖，将血滴在蓝忘机的眉心。他的血里带着当年乱葬岗的怨气，本与蓝氏灵力相冲，此刻却像道锁链，竟硬生生将那两团雾气缠在了一起。蓝忘机闷哼一声，睫毛上凝的冰霜瞬间融化，顺着眼角滑下来，像是无声的泪。
"魏婴......"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那双总是清明的眸子里，此刻竟映着两个影子——一个是十三年前在不夜天哭红了眼的魏无羡，一个是此刻眉头紧锁的自己。
魏无羡的心像是被那泪水烫了一下。他俯下身，在蓝忘机耳边轻声说："蓝湛，别问了。你想知道的答案，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握住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摩挲着对方掌心因常年抚琴而生的薄茧："当年坠崖，不是你的错。被千夫所指，也不是你的错。我魏无羡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蓝忘机的睫毛颤了颤。他体内的灵力似乎平静了些，那两团纠缠的雾气慢慢回落，重新沉入他的灵识深处。只是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呼吸也时断时续，像是风中残烛。
"阴虎符......"他气若游丝地说，"不能留。"
"我知道。"魏无羡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但不是现在。等你好了，我们一起毁了它。"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这次，他的眉头舒展了些，攥着魏无羡衣襟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三日后，蓝忘机终于退了烧。他醒来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在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魏无羡趴在床边打盹，嘴角还沾着点糯米粥的痕迹，显然是守了他很久。
蓝忘机抬手想碰他的发顶，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的皮肤已经长好了，只是隐隐还能看见道淡红色的印记，像朵开在骨头上的花。
"醒了？"魏无羡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蓝忘机摇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阴虎符......"
"放心，"魏无羡递过杯温水，笑得没心没肺，"被我用缚仙网捆起来了，就藏在你那床冷泉玉榻底下，保证跑不了。"
蓝忘机的动作顿住了。他望着魏无羡，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释然。
"魏婴，"他低声说，"对不起。"
魏无羡挑眉："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没告诉我，还是对不起想一个人扛着？蓝湛，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就赶紧好起来，陪我去乱葬岗把那半块符彻底毁了。"
他顿了顿，突然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还有，下次想替我扛事，先问问我同不同意。毕竟，我魏无羡的人，轮不到别人来欺负，包括你自己。"
蓝忘机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是当魏无羡转身去拿药碗时，他望着对方的背影，嘴角竟极轻地扬了一下。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那点灰翳彻底散去，眸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只是深处，似乎多了点什么，像埋在冰雪下的火种，只等春风一吹，便能燎原。
魏无羡端着药碗回头时，正好撞见他这抹笑。他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三天三夜的担惊受怕，都值了。
毕竟，能让这位雅正端方的含光君露出这样的笑容，世上大概也只有他魏无羡能做到了。
那半块阴虎符，后来被扔进了云深不知处后山的寒潭底。蓝忘机用弦杀术在潭边布了结界，魏无羡则在周围种满了招阴旗，一正一邪，倒也相得益彰了。
只是偶尔，在某个月色好的夜晚，魏无羡会看见蓝忘机站在寒潭边，对着幽深的潭水静静伫立。他知道，那阴虎符的碎片虽毁了，但留在灵识里的印记，大概是永远消不掉了。
但那又何妨？
魏无羡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寒潭的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却一点也不冷。因为他知道，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就算灵识里埋着刀山火海，他们也能一起跨过去。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