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被那阵笛声勾着往云深不知处后山走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莲蓬。蓝思追刚送来的新采莲子,清甜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他却半点没心思尝——那笛声太像了,像极了十六年前乱葬岗上,蓝湛隔着雾色吹给他听的调子。
可蓝湛此刻正在雅室处理姑苏事务,他方才还扒着窗棂看了眼,蓝启仁坐在上首训话,蓝忘机端端正正立在下首,素白广袖垂着,连指尖都没动一下。
“总不能是蓝老先生突然转性,改吹这种调子了吧?”魏无羡咬掉最后一颗莲子,把莲房往后一抛,正好落在路过的蓝景仪怀里。少年吓了一跳,抱着莲房追上来:“魏前辈!你又乱扔东西!还有,你要去哪儿?含光君说让你待在雅室附近——”
话没说完,笛声陡然转急,像有冰珠砸在玉盘上,铮铮几声,突然断了。
魏无羡脚步顿住。方才那笛声里裹着的东西太熟悉了,不是曲调本身,是藏在音符里的灵力波动——又冷又烈,像极了阴虎符碎裂前散出的余韵。他转头对蓝景仪道:“去告诉蓝湛,我去寒潭洞那边看看。”
“寒潭洞?”蓝景仪脸都白了,“可是含光君说那里的结界最近不太稳,不让任何人靠近——”
“就是因为不稳才要去看看。”魏无羡已经提了衣摆往竹林里钻,“放心,我不闯进去,就在外面瞅两眼。”
他说的是“瞅两眼”,真到了寒潭洞外,却忍不住皱起眉。洞口的结界果然松了,淡青色的光膜上爬着几道黑气,像被虫蛀的锦缎。更奇怪的是,结界上沾着的灵力不止阴邪之气,还有一股极淡的檀香——是蓝忘机常用的凝神香,却混了点别的味道,涩涩的,像陈年的药草。
“蓝湛来过?”魏无羡伸手想碰结界,指尖刚要触到光膜,洞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石壁上。紧接着,是压抑的喘息声,断断续续的,像被人扼着喉咙。
这声音太像蓝忘机了。
魏无羡心头一紧,哪还顾得上结界不稳,抽出随便就想劈过去。可剑刚出鞘,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谁?”他猛地回头,却撞进一双熟悉的含着薄怒的眼眸里。蓝忘机不知何时来了,玄衣沾着些湿冷的水汽,指尖冰凉,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怎么来了?”魏无羡反而松了口气,“我听见里面有动静,还有笛声——”
“回去。”蓝忘机打断他,声音比平时低哑,“这里没什么。”
“没什么?”魏无羡挑眉,视线扫过他沾着泥点的靴底,“含光君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你靴底的泥是寒潭洞底的青泥,洞里的水腥气都没散呢。还有,你袖口沾着的是什么?”
他伸手想去碰蓝忘机的袖子,却被对方偏身躲开。就是这一躲,魏无羡看清了——蓝忘机左手袖口卷着,小臂上缠着的白绢渗出血来,血珠顺着腕骨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朵暗色的花。
“你受伤了?”魏无羡的声音沉下来,“是洞里的东西伤的?”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攥着他手腕往回带。可就在这时,寒潭洞里又传来声响,这次不是喘息,是细碎的、像锁链拖动的声音,伴随着一个极轻的叹息,尾音拖得很长,像羽毛搔过心尖——是个女人的声音。
魏无羡瞳孔骤缩。这声音他听过。在不夜天城,在乱葬岗,在所有被阴虎符影响过的怨灵嘴里,都藏着类似的调子。
“是温情?”他脱口而出,随即又摇头,“不对,温姑娘的灵力不是这样的……”
蓝忘机的脸色却在这时变了。他突然松开魏无羡的手,转身就往洞口走,广袖一挥,结界上的黑气竟被他震退了些。“你在此等候。”他留下这句话,身影便消失在洞门口的雾气里。
“等个鬼。”魏无羡哪能真等着,立刻跟了上去。结界被蓝忘机临时加固过,他没硬闯,顺着方才黑气裂开的缝隙钻了进去。
洞里比想象中暖和,寒潭的水汽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魏无羡屏住呼吸,贴着石壁往里走。寒潭洞深处有片水洼,蓝忘机正站在水洼边,背对着他,玄衣下摆浸在水里,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而水洼中央,浮着一块半透明的玉牌,牌上刻着云纹,却裂了道缝,黑气正从缝里往外冒。玉牌旁边,蜷缩着个白衣人影,长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看不清样貌,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手腕上缠着锁链——是姑苏用来镇压凶灵的锁灵链,此刻却泛着黑,链身缠着的符咒都焦了。
“还不肯说?”蓝忘机的声音冷得像潭底的冰,“你藏在玉牌里十七年,到底想引谁来?”
白衣人影动了动,抬起头。那张脸一半被长发遮着,另一半却白得像纸,眉眼间竟有几分像蓝曦臣。她盯着蓝忘机,忽然笑了,声音又轻又飘:“含光君真是健忘。当年在不夜天,是你亲手把我封进这玉牌的,怎么,现在又想亲手把我放出来了?”
魏无羡心头一震。不夜天?蓝忘机封进去的?
蓝忘机握着避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你不是她。”
“我是。”白衣人影缓缓抬起手,手腕上的锁灵链跟着作响,“我是被阴虎符碎块沾了灵识的残魂,是你哥哥亲手养在云深不知处的‘念想’,是——”
“住口!”蓝忘机突然挥剑,避尘的剑气劈在水面上,激起的水花打在白衣人影脸上。她却不躲,反而笑得更厉害:“你不敢让他知道,对不对?当年蓝曦臣为了救你,偷偷把温氏余孽的残魂封在玉牌里养着,想用她的灵力中和你体内的阴寒——”
“她不是温氏余孽!”魏无羡忍不住从石壁后走出来,“温情早就死了,挫骨扬灰,连魂魄都散了!你到底是谁?”
白衣人影转头看他,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见了猎物的狼:“魏无羡……你终于来了。”
她手腕一翻,锁灵链突然绷直,链头竟朝着魏无羡飞过来!魏无羡下意识想召陈情,却发现腰间的笛子不见了——想来是刚才钻结界时掉在外面了。
就在锁链要缠上他脚踝时,一道蓝光横劈过来,将锁链斩成两段。蓝忘机挡在他身前,避尘直指白衣人影:“别碰他。”
“我不碰他,”白衣人影舔了舔嘴唇,眼神黏在魏无羡身上,像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我只是想问问他,当年在乱葬岗,他用阴虎符召来的怨灵里,有没有见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魏无羡一愣:“抱着孩子的女人?”
“那是我姐姐。”白衣人影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她本来能活的,是你!是你用阴虎符毁了不夜天,她为了护着怀里的孩子,被你的怨灵撕碎了!”
“你姐姐?”魏无羡皱起眉,“你是温氏的人?可温氏当年……”
“我不是温氏的。”白衣人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是被温晁扔进乱葬岗的药人,是温情捡了我,给我取名叫温宁——哦不对,这个名字后来给了另一个人,那我该叫什么呢?”
她歪着头,眼神突然变得怨毒:“或许我该叫‘恨’?恨温情把我当药引,恨蓝曦臣把我当容器,更恨你魏无羡——你明明能救所有人,却偏偏让我姐姐死了!”
话音未落,她周身突然爆发出黑气,玉牌上的裂缝彻底裂开,碎片飞溅。蓝忘机立刻将魏无羡往身后一推:“退后!”
可已经晚了。那些黑气像有生命似的,顺着魏无羡的指尖往他体内钻。熟悉的阴冷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比当年操控阴虎符时更烈,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他的经脉。
“魏婴!”蓝忘机脸色大变,想过来拉他,却被白衣人影缠住。那女人不知何时挣脱了锁链,身形快得像鬼魅,指尖带着黑气直逼蓝忘机心口:“含光君,你护得住他一时,护得住他一世吗?他体内的阴煞早就没清干净,只要我引动一点,就能让他变回当年那个——”
“闭嘴!”魏无羡突然低喝一声。黑气还在往身体里钻,但他没像预想中那样失控。方才那女人提到“抱着孩子的女人”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在乱葬岗,温情确实救过个药人,后来那药人偷偷跑了,温情说她大概是去找失散的亲人了,还叹着气说“要是能活着走出乱葬岗就好了”。
“你姐姐没被怨灵撕碎。”魏无羡咬着牙,逼退体内翻涌的阴煞,“她抱着孩子冲出了不夜天,被路过的农户救了。我后来去问过,那孩子现在在江南,跟着养父母学做竹器,去年还娶了媳妇。”
白衣人影的动作猛地停住:“你说什么?”
“我说你姐姐活着。”魏无羡直视着她,“她没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就不肯待在玉牌里养伤了。温情当年找过你,没找到,临终前还托我,要是有机会,就告诉你一声——别恨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黑气突然淡了下去。白衣人影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的怨毒一点点褪去,露出茫然的神色。蓝忘机趁机挥出一道灵力,将她裹住,重新封印进一块新的玉牌里。
水洼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寒潭的水汽在弥漫。
魏无羡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被蓝忘机伸手扶住。“怎么样?”蓝忘机的声音还有点发紧,指尖探向他的脉门,“阴煞入体了?”
“没事。”魏无羡摇摇头,看着他小臂上渗血的伤口,“你这伤……是刚才被她弄的?”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用灵力帮他疏导体内残留的阴煞。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她的残魂附在玉牌里十七年,每年寒潭结界最弱时都会躁动。之前一直能压下去,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引来了阴虎符的余韵。”
“所以那笛声是她吹的?”
“是玉牌共鸣所致。”蓝忘机垂下眼,“我本想在你发现前处理好。”
魏无羡看着他手腕上的血迹,突然笑了:“蓝湛,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在乱葬岗,你吹给我听的调子,比这难搞多了。”
蓝忘机抬眸看他,眼底的寒意散了些,染上点无奈:“魏婴。”
“好啦,不闹你了。”魏无羡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过有件事我得问清楚——蓝曦臣前辈真养过这玉牌?”
“是。”蓝忘机点头,“当年以为她是温氏遗孤,又身中奇毒,兄长便想以灵力温养她的残魂。后来发现她体内有阴虎符碎片,才由我封入寒潭。”
“那你刚才紧张什么?”魏无羡凑近了些,故意用肩膀撞了撞他,“怕我知道你哥偷偷养‘温氏余孽’,觉得蓝家双璧也不是那么清正廉洁?”
蓝忘机被他撞得晃了晃,握住他的手腕往洞外走:“回去了。”
“哎哎,你还没回答我——”
“回去喝天子笑。”
“……成交!”
走出寒潭洞时,夕阳正透过竹林洒下来,魏无羡看见蓝景仪和蓝思追在外面等着,手里还攥着他掉的陈情。蓝景仪见他们出来,立刻跑过来:“含光君!魏前辈!你们没事吧?我刚才听见里面有动静——”
“没事。”魏无羡接过陈情,在手里转了个圈,“就是寒潭里的鱼闹脾气,被你含光君训了顿,现在乖了。”
蓝景仪一脸茫然:“鱼还会闹脾气?”
蓝思追却看着蓝忘机渗血的伤口,轻声道:“含光君,我去拿药箱吧。”
“不必。”蓝忘机摇头,视线落在魏无羡身上,“先回去。”
魏无羡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指尖悄悄蜷了蜷,像是刚才在洞里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回到雅室时,天子笑已经温好了,放在窗边的小几上。蓝忘机坐在案前处理伤口,魏无羡凑过去看,发现伤口边缘泛着淡淡的青,像是中了点小毒。
“她的灵力里混了点温氏的毒术。”蓝忘机用干净的布巾擦着伤口,“过几日便好。”
“你早就知道她会失控,所以提前在结界上布了防护,还特意守在附近,对不对?”魏无羡拿起酒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刚才在洞里,你挡在我身前的时候,手都在抖。”
蓝忘机抬眸看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将酒杯递给他:“少喝些。”
魏无羡接过酒杯,却没喝,只是盯着杯里晃动的酒液:“蓝湛,其实你不用总这么护着我。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我没那么容易再失控了。”
蓝忘机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护着。”
“嗯?”
“是怕。”蓝忘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怕再失去一次。”
酒液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案上。魏无羡突然笑起来,拿起酒杯碰了碰他的杯子:“放心,这次我哪儿也不去。以后寒潭洞再闹鱼,我陪你一起去训。”
窗外的夕阳落尽了,月光爬上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