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打在云深不知处的青瓦上,淅淅沥沥织成一张朦胧的网。
魏无羡撑着柄竹骨伞站在雅室檐下,望着廊外被雨水洗得愈发苍翠的修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含光君。"他转过头时,蓝忘机正站在阶下收伞,素白的衣袖被雨气洇出淡淡的水痕。
檐角滴落的水珠顺着伞骨坠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越的声响,倒比雅室内的檀香更添了几分生动。
蓝忘机抬眸看他,眸色清浅如洗:"何事?"
"想问问你,"魏无羡晃了晃手里的伞,竹骨相撞发出细碎的轻响,"当年我在乱葬岗养的那些兔子,后来都怎么样了?"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静了静。蓝忘机垂眸望着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半晌才道:"皆已寿终。"
魏无羡哦了一声,倒没显出多少失落,只是将伞往檐外又递了递,看雨水顺着伞沿织成晶莹的帘幕:"也是,都这么多年了。说起来,当年你偷偷往乱葬岗送的那些白菜,我到最后也没吃完。"
蓝忘机的耳尖泛起极淡的红:"并非偷偷。"
"好好好,不是偷偷,"魏无羡笑得眉眼弯弯,"是光明正大地翻墙送菜,还被温宁撞见过三次。"
檐外的雨忽然大了些,打在竹叶上簌簌作响。
蓝忘机转身往雅室内走,玄色衣袍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清风,卷得案上的宣纸微微颤动:"进来吧,雨要斜进来了。"
魏无羡笑着跟进去,刚收起伞,就见案上摆着两只白瓷杯,杯中碧色的茶汤还冒着热气。
他拿起一杯凑到鼻尖闻了闻,眉梢微扬:"雨前龙井?看来今天有好事。"
"聂怀桑遣人送了信来。"蓝忘机坐在案前,指尖轻抚过信纸边缘,"清河发现一处古冢,似与温氏余部有关。"
魏无羡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迷蒙的雨幕,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温氏余部...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没放下?"
"并非寻仇。"蓝忘机将信纸推到他面前,"冢中似有阴铁异动。"
魏无羡拿起信纸匆匆扫过,眉头渐渐蹙起。
聂怀桑的字迹一如既往地潦草,却在提到阴铁时用了重墨,墨迹透过纸背,倒像是刻上去的一般。
"阴铁不是早就处理干净了吗?"他放下信纸,指尖在"阴铁"二字上轻轻点了点,"当年我们在不夜天销毁了最后一块,难道还有遗漏?"
蓝忘机摇头:"难说。温若寒当年收集阴铁时,曾在多地设下祭坛。或许...是未被发现的残片。"
雨声渐歇,檐角的水珠还在断断续续地滴落。
魏无羡望着杯中渐渐沉底的茶叶,忽然轻笑一声:"看来又得出去跑一趟了。说起来,自从你当了仙督,我们倒很少一起夜猎了。"
"即刻便走?"蓝忘机已站起身,玄色衣袍在晨光中泛起柔和的光泽。
"当然,"魏无羡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动作利落地穿好,"早去早回,我还想尝尝思追新酿的梅子酒呢。"
两人走出雅室时,天边已透出几分亮色。
雨后的云深不知处弥漫着草木的清香,石板路上的水洼倒映着晨光,碎金般的光点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途经静室后院时,魏无羡忽然停住脚步。墙角的竹笼里,十几只雪白的兔子正缩在一起打盹,听见脚步声便竖起耳朵,红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什么时候养的?"他蹲下身,指尖隔着竹笼轻轻碰了碰一只兔子的耳朵。
"去年。"蓝忘机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思追说,你或许会喜欢。"
魏无羡仰头看他,晨光恰好落在蓝忘机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在藏书阁外的桃树下,第一次看见这个清冷的少年抱着两只兔子走过,那时的阳光也是这般温暖。
"蓝湛,"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我们出发吧。"
前往清河的路上,魏无羡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坐在避尘上,看着下方飞速掠过的山林,忽然开口:"你说,这阴铁若是真的,会是谁在背后搞鬼?"
蓝忘机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清越如玉石相击:"无论是谁,皆不能让阴铁为祸。"
魏无羡笑了笑,转头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
云雾缭绕间,那些山峰像是沉睡的巨兽,沉默地守护着什么。
他忽然想起乱葬岗的悬崖,也是这样陡峭,这样令人心悸。
"说起来,"他望着云深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当年我坠崖的时候,你是不是真的...很生气?"
避尘的速度慢了些。蓝忘机望着前方澄澈的天空,良久才道:"是。"
魏无羡倒有些意外:"气我什么?气我不跟你商量,还是气我..."
"气你弃我而去。"蓝忘机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落在魏无羡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山林间清冽的气息,吹得他眼眶有些发热。
"对不起啊。"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道。
蓝忘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阳光穿过云层落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竟让那素来清冷的侧脸显得有些温柔。
抵达清河时,聂怀桑早已在不净世门口等候。
他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摇着把折扇,看见两人落下时,脸上立刻堆起熟悉的笑容:"魏兄,蓝二公子,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聂宗主倒是越来越清闲了。"魏无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事还要劳动我们亲自跑一趟?"
聂怀桑连忙摆手,折扇摇得更欢了:"魏兄说笑了,这不是事关重大嘛。再说了,除了你们二位,谁还能镇得住阴铁的邪气啊。"
蓝忘机没理会他的客套,直接问道:"古冢在哪?"
"就在城外三十里的黑石崖。"聂怀桑收起折扇,指了指西方的山峦,"我已让人守住入口,只是那地方邪气甚重,不敢贸然进入。"
三人往黑石崖去的路上,聂怀桑絮絮叨叨地说着发现古冢的经过。
说是当地村民上山采药时,不慎坠入一个山洞,出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口中只念叨着"温氏"、"阴铁"之类的胡话。
"我派去的弟子说,那洞口有很浓的怨气。"聂怀桑的声音压低了些,"而且...洞口的石壁上,刻着温氏的图腾。"
魏无羡的脚步顿了顿。
他想起乱葬岗上那些简陋的屋舍,想起温宁温和的笑容,想起温情临终前决绝的眼神。
那些被世人唾弃的温氏余部,其实也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温氏余部早已敛迹,"蓝忘机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此事未必与他们有关。"
魏无羡点点头,加快了脚步。黑石崖越来越近,空气中的怨气也愈发浓重,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人呼吸都觉得滞涩。
洞口隐藏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石壁上的图腾早已模糊不清,却仍能辨认出是温氏特有的火焰纹样。
聂怀桑派来的弟子守在旁边,看见三人到来,连忙上前行礼:"宗主,魏前辈,蓝前辈。"
"里面情况如何?"蓝忘机问道。
"弟子们不敢深入,"那弟子面露惧色,"只在洞口探查了一番,发现里面怨气极重,还有...还有阴铁的气息。"
魏无羡从乾坤袋里摸出陈情,轻轻转动着:"看来是真有阴铁了。蓝湛,我们进去看看?"
蓝忘机颔首,拔出避尘:"小心。"
古冢内部比想象中更宽敞,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避尘发出的灵光照亮了周围的石壁,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大多是温氏的家训和记载。
"看来这里曾是温氏的一处祭坛。"魏无羡用陈情的末端指着石壁上的图案,"你看,这上面画的是炼制阴铁的方法。"
蓝忘机凑近细看,眉头微蹙:"手法粗糙,似是仿品。"
"仿品?"魏无羡有些意外,"可这怨气..."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三人立刻警惕起来,陈情和避尘同时指向声音来源处。
黑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脸上沾着泥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你们是谁?"少年的声音带着怯懦,却紧紧盯着三人手中的武器。
魏无羡收起陈情,放缓了语气:"我们是来这里探查的,你呢?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咬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我是来祭拜亲人的。"
"你的亲人?"聂怀桑好奇地问道,"这里埋着你的亲人?"
少年点点头,指着石壁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我爹娘当年是温氏的医师,他们没害过人,却还是...还是被那些仙门修士杀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倔强地没有掉眼泪。
魏无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温宁,想起那些在乱葬岗上小心翼翼生活的温氏族人。他们本无罪,却因为姓氏而背负了所有的罪孽。
"阴铁是你放在这里的?"蓝忘机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
少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碎片:"这是我在爹娘的遗物里找到的,他们说这东西很危险,让我一定要藏好。可我...我控制不住它,它总是吸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魏无羡接过那块碎片,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还带着微弱的邪气。他仔细看了看,忽然笑道:"这不是阴铁。"
"不是?"聂怀桑凑过来,"可这气息..."
"是仿制品,"魏无羡将碎片递还给少年,"用普通的玄铁混合了些怨气炼制的,看着像阴铁,其实没什么威力。"
少年愣住了,捧着碎片的手微微颤抖:"那...那爹娘为什么要藏着它?"
"或许是想让你有个念想吧。"魏无羡摸了摸他的头,"他们不想让你忘记自己的根,又怕这东西给你带来麻烦。"
少年低下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碎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三人离开古冢时,夕阳正染红了半边天。聂怀桑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温氏余部早已零落,"魏无羡望着远处的炊烟,"可仇恨却像这阴铁的仿制品,明明是假的,却总能勾起人心底的戾气。"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已不同往日。"
魏无羡笑了,反手握住他的手:"是啊,已不同往日。"
回程的路上,月光洒满了山林。
魏无羡坐在避尘上,看着蓝忘机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俊。
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仍是这样的月色,他在云深不知处的屋顶上,第一次看见这个清冷的少年喝酒,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冰山也有融化的时候。
"蓝湛,"他轻声道,"我们去乱葬岗看看吧。"
蓝忘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乱葬岗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曾经的荆棘丛生变成了郁郁葱葱的竹林,那些简陋的屋舍也早已被岁月抚平了痕迹。
唯有那块刻着"温氏族人之墓"的石碑,还静静地立在那里,上面布满了青苔,却被人仔细地擦拭过,字迹依旧清晰。
"看来常有人来这里。"魏无羡蹲下身,指尖拂过石碑上的刻痕。
"思追每月都会来。"蓝忘机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暖意,"还有温宁,他也常来。"
魏无羡笑了笑,站起身望向远处的山峦。
月光下,那些山峰的轮廓温柔了许多,不再像当年那样狰狞可怖。
"其实我一直很怕,"他望着月光下的竹林,声音轻得像梦呓,"怕这里永远都是一片荒芜,怕那些死去的人永远得不到安宁。"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皆已安宁。"
夜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魏无羡望着蓝忘机清浅的眸色。
"蓝湛,"他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对方的脸颊,"我们回家吧。"
蓝忘机的眸色深了些,轻轻嗯了一声。
回程的路上,魏无羡靠在蓝忘机的肩上,听着风声穿过竹林,像是一首温柔的歌谣。
几年前他本以为这种日子是不可能,他或许也回不来了。
可现在,他不仅回来了,还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蓝湛,"他迷迷糊糊地开口,"以后我们常来看看吧。"
"好。"
魏无羡笑了笑,闭上眼睛。月光透过竹叶洒在他的脸上,温柔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云深不知处的灯火在远处亮着,像是无数双等待的眼睛。
那里有等待他们的人,有温好的茶汤,有新酿的梅子酒,还有...一个真正的家。
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