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在公社办公楼前停下时,林晚秋的手心全是汗。青砖铺就的台阶缝里长着几丛倔强的野草,墙面上"农业学大寨"的红漆标语在秋风里微微剥落,露出底下灰扑扑的砖石。
"王干事在二楼最东头办公室。"老队长把驴缰绳往树杈上一系,拐杖笃笃敲着台阶,"别紧张,你的手艺摆在那儿。"
林晚秋理了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怀里的竹篮硌得肋骨生疼。五套演出服被仔细叠成长方形,最上面那件粉裙子的桃花补丁娇艳欲滴,像团烧得正旺的小火苗。
楼梯是水泥浇筑的,踩上去会发出"咚咚"的回响。二楼走廊飘来浓烈的烟草味,混着油墨和旧纸张的气息。最东头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请进。"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掉漆的木桌后,中山装口袋别着支金色钢笔,桌子上的搪瓷缸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字,缸底沉着厚厚一层茶渍。
"王干事,这是红星大队的林晚秋。"老队长佝偻着背介绍,"演出服就是她做的。"
王干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林晚秋。"坐。"他指了指桌前的矮凳,视线落在竹篮上,"东西带来了?"
林晚秋把竹篮放在地上,先拿出那件修改过的粉裙子。晨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正好落在桃花补丁上,丝线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
"这是给县文化宫观摩准备的?"王干事的眉头突然皱紧,手指戳着裙摆的荷叶边,"形式主义!社员们在地里挣工分,你们倒好,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林晚秋的心猛地沉下去。她能感觉到老队长在背后拽她的衣角,可话已经到了嘴边:"王干事,这不是形式主义。"
钢笔尖在文件上划出道长长的墨痕。王干事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冷得像冰:"哦?那你说说,这花边能增产粮食还是能提高工分?"
"都不能。"林晚秋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但能让上台表演的姑娘们挺胸抬头。"她突然提高声音,"去年公社文艺汇演,咱们红星大队拿了倒数第一,不是因为唱得不好跳得不对,是衣裳太旧太破,姑娘们上台前都躲在后台哭!"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老队长的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王干事的手指悬在半空,钢笔尖的墨水滴在文件上,晕开一小团黑渍。
林晚秋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穿来这个世界三个月,她小心翼翼地适应着一切,像株努力往墙缝里扎根的野草。可就在刚才,前世那个在谈判桌上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服装老板,突然从这具瘦弱的躯壳里钻了出来。
"把其他衣服也拿出来。"王干事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八度。
林晚秋赶紧解开竹篮。当五套演出服铺满半张办公桌时,王干事的呼吸明显变粗了。他拿起那件天蓝色水兵服,手指轻轻抚摸着领口手工缝制的白浪花,喉结上下滚动着:"这纽扣......是拿牙膏皮做的?"
"铝制品宝贵,找不到现成的白扣子。"林晚秋小声解释,"把牙膏皮剪圆了打磨光滑,比买的还结实。"
王干事没说话,又拿起那件军绿色短衫。袖口的红星刺绣针脚细密,针距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他突然转向老队长:"你们大队的缝纫机,借给她用了?"
"是陆战霆那小子,把自家的缝纫机搬过去的。"老队长捡起拐杖,脸上堆着笑,"晚秋丫头是个好苗子,就是命苦......"
"行了。"王干事打断他,视线重新落回林晚秋身上,"县文化宫的观摩团下午两点到,你有把握让所有演员都换上新衣服?"
林晚秋心里咯噔一下:"可、可现在已经......"
话音未落,整栋楼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日光灯镇流器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窗外传来几声惊呼。
"又停电了!"隔壁办公室有人喊道,"线路检修要到下午才能恢复!"
王干事烦躁地把钢笔摔在桌上:"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摸索着从抽屉里摸出半截蜡烛,火柴划亮的瞬间,橘黄色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林晚秋突然握紧了拳头。黑暗中她反而冷静下来,前世无数次车间停电的经历让她养成了迅速应变的习惯。"王干事,我需要纸笔。"
"要纸笔干什么?"王干事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没有电,缝纫机开不了,描图纸也看不清,你......"
"我不用描图纸。"林晚秋的声音异常坚定,"我能在纸上画出改良版的演出服裁剪图,比现在这个更省布料,还能保留所有装饰效果。"
火苗突然"噼啪"一声爆响。王干事举着蜡烛凑近她的脸,烛油滴在他手背上都没察觉:"你说什么?"
"现在的演出服虽然好看,但太费料子。"林晚秋伸手从桌上摸过一张公文纸,"我可以改得更合身,去掉不必要的褶裥,下摆收窄三分......"她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忘了对方听不懂专业术语,"简单说,就是用更少的布,做出同样好看的效果。"
王干事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林晚秋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户纸呜呜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小周!"王干事突然朝门外喊,"拿铅笔和尺子过来!"
年轻干事举着半截蜡烛跑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公社最挑剔的王干事举着烛台,一个农村姑娘趴在办公桌上,用削尖的铅笔在公文纸背面飞快地画着什么。
"这里收省要从腋下开始。"林晚秋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领口做斜襟,既能遮住锁骨又不影响动作......"烛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动,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手部动作轻轻摇晃。
王干事蹲在旁边,手指忍不住跟着图纸上的线条移动。他参加过三次全县文艺汇演筹备会,见过县城服装厂送来的样衣,可那些规规矩矩的裁剪,在眼前这些带着灵气的线条面前,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这个袖子......"王干事的手指停在一张袖子图样上,"真的比原来省料子?"
"能省三寸布。"林晚秋用笔尖点着图纸,"采用两片式斜裁,活动更方便,舞台效果也好。"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专业,赶紧补充道,"就是把一块布斜着剪开再拼起来,看着更立体。"
窗外传来轻微的"咔嚓"声,林晚秋没在意,继续画着第三张图纸。她没看到王干事正偷偷看着她沾着铅笔灰的手指,也没发现老队长站在门口,悄悄抹了把眼睛。
当林晚秋画出第五张改良设计图时,走廊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日光灯"嗡"地一声亮了起来,刺得人眼睛发痛。
"来电了!来电了!"楼道里有人奔跑着喊道。
王干事猛地站起来,纸页被带得"哗啦"作响。他抓起那五张画满线条的公文纸,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老周!备车!去县城服装厂!"
"现在就去?"小周惊讶地睁大眼睛,"文化宫的观摩团......"
"让他们等着!"王干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突然转向林晚秋,"你跟我一起去!"
林晚秋愣住了,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我?"
"对!你去!"王干事不由分说拉起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捏疼了她,"这些设计图必须当面跟厂长解释清楚,晚了就赶不上下午的彩排了!"
老队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拄着拐杖追出来:"晚秋丫头,还不快谢谢王干事!"
吉普车在土路上颠簸时,林晚秋依然觉得像在做梦。车后座堆着她刚做的五套演出服,王干事坐在副驾驶座上,正拿着那几张画满线条的公文纸反复翻看。
"你以前跟谁学的裁剪?"王干事突然回头问。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穿越的秘密是她最大的软肋,这三个月来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话题。"就、就是看画报琢磨的。"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角,"原来家里有本《服装裁剪入门》,后来......"
"后来破四旧烧了是吧?"王干事打断她,嘴角却勾起一抹难得的笑意,"我家也烧过几本医书。"
林晚秋惊讶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镜片后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怀疑,只有一种经历过同样失去的了然。
县城服装厂的红砖厂房在远处冒着白烟,操场上晾晒的蓝色卡其布在秋风里翻卷,像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吉普车刚停稳,穿中山装的厂长就匆匆迎了出来:"王干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客套话少说。"王干事把设计图拍在他手里,"下午两点前,按这个做十五套演出服,能办到吗?"
厂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快速翻看着图纸,手指在某个收省线条处停住:"这、这种裁剪方法......我们的老师傅怕是......"
"让你们的老师傅都过来!"王干事转身抓住林晚秋的手腕,把她推到前面,"让这位林同志给他们讲!"
林晚秋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二十多双眼睛突然聚焦在她身上,有惊讶,有怀疑,还有几个女裁缝眼里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不是红星大队那个被退婚的......"有人小声议论,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林晚秋耳朵。
她深吸一口气,前世站在国际时装周发布会后台的记忆突然涌了上来。上百个工人等着她的指令,全世界的媒体对准她的设计,那时的她,何曾怕过?
"大家看这里。"林晚秋拿起一张袖子图样,声音清亮得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这片袖山的弧度要比常规裁剪大三分,这样抬臂时不会牵扯腋下......"
当林晚秋在裁剪台上画出第一个袖窿弧线时,整个车间安静得只剩下剪刀划过布料的声音。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了层金边。王干事靠在门框上,悄悄点燃一支烟,看着那个在布料堆里从容指点的姑娘,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王干事,您可真是挖到宝了!"厂长凑过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这手艺,比省服装厂的老师傅都强!"
王干事没说话,视线追随着林晚秋的身影。她正教一个年轻裁缝如何计算斜纹布料的缩水率,手指纤细却异常坚定,阳光照在她认真的侧脸上,连鬓角沾着的线头都显得生动起来。
"下午观摩团要是问起设计......"厂长搓着手,一脸期待。
"实事求是。"王干事弹了弹烟灰,"就说是红星大队林晚秋同志设计的。"他顿了顿,补充道,"给她记三等功,工分按最高标准算。"
厂长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林晚秋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对话。她正沉浸在创作的喜悦里,前世那些被束之高阁的设计理念,竟然能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焕发新生。当最后一片桃花补丁缝在第十五件演出服上时,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一点半。
"走!回公社!"王干事大手一挥,率先往外走。
吉普车再次颠簸起来时,林晚秋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缝补、修改、画图、讲解,整整五个小时高强度工作,让这具营养不良的身体几乎虚脱。王干事回头看到她苍白的脸,悄悄把自己的军大衣盖在她身上。
车窗外,金黄的稻田连绵起伏,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几个孩子在田埂上追逐打闹,红领巾在秋风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王干事看着沉睡中的林晚秋,突然想起老队长说的话——这丫头命苦,却硬是把苦日子过出了甜味。
公社礼堂已经坐满了人。县文化宫的观摩团坐在前排,胸前别着鲜红的列席证。王干事刚把林晚秋叫醒,舞台两侧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十五个穿着新演出服的姑娘站在台上,天蓝色的水兵服衬得她们皮肤雪白,军绿色的短衫勾勒出青春的曲线,最耀眼的还是那件粉裙子,桃花补丁在舞台灯光下栩栩如生。
"那桃花......"观摩团团长扶了扶眼镜,惊讶地站起来,"是绣上去的?"
"不是绣的,是补的。"王干事笑得一脸得意,把林晚秋推到前面,"就是这位林晚秋同志,用补衣服的方法,化腐朽为神奇!"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晚秋身上。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角,却在抬头看见台下某个人时突然愣住了——陆战霆站在最后一排,手里还提着个沉甸甸的布袋,宽厚的肩膀把挤满人的过道堵得严严实实。
他怎么来了?林晚秋的心跳突然加速。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战霆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他悄悄举起手里的布袋晃了晃,口稍微微张开,用口型说了两个字:鸡蛋。
舞台上的音乐突然响起,姑娘们随着旋律翩翩起舞。粉裙子在旋转中扬起优美的弧线,那个桃花补丁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林晚秋看着台上绽放的笑容,又看了看台下那个高大的身影,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润。
"林同志。"观摩团团长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这些设计图......我们能带回县里吗?"
林晚秋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我还有更实用的设计,比如能多装东西又省力的帆布包,还有......"
"太好了!"团长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县文化宫正要搞'实用美术进万家'活动,你的设计太符合要求了!"他转身对王干事说,"下个月的全县表彰大会,一定要让林同志发言!"
掌声再次响起时,林晚秋的目光越过人群,对上陆战霆温柔的眼神。夕阳透过礼堂高大的窗户,在他身上镀了层温暖的金光,手里的布袋鼓鼓囊囊,像是装满了整个秋天的希望。
王干事在旁边激动地说着什么,观摩团成员围着她问东问西,可林晚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个站在角落里的男人身上。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座沉默又可靠的山,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当演出结束,姑娘们簇拥着她往外走时,陆战霆突然转身消失在人群中。林晚秋心里一紧,拨开人群追出去,却在礼堂后的梧桐树下看到了让她鼻子发酸的一幕。
陆战霆正蹲在地上,把布袋里的鸡蛋一个个塞进她的竹篮,每个鸡蛋上都还带着新鲜的鸡粪。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军绿色的裤子膝盖处沾着显眼的泥印,显然是刚从地里赶来。
"你怎么来了?"林晚秋走过去,声音有些哽咽。
陆战霆抬头看见她,黝黑的脸上泛起不好意思的红:"听二婶说你去县城了,怕你没吃饭。"他把最后一个鸡蛋放进篮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她,"红糖糕,刚买的。"
晚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林晚秋看着竹篮里圆滚滚的鸡蛋,突然想起穿越过来的第一天,这个男人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给她送来救命的红糖水煮鸡蛋。
"陆战霆。"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嗯?"男人抬起头,眼里带着疑惑。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想起王干事说的表彰大会,想起那些充满可能性的未来,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谢谢你。"她轻声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却清晰地传到男人耳朵里。
陆战霆愣住了,随即黝黑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比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都要耀眼。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日的余晖,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以后,俺护着你。"他声音粗哑,却带着无比认真的笃定。
远处传来观摩团的笑声,舞台上还在进行最后的合影。林晚秋靠在梧桐树粗糙的树干上,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男人,突然觉得,或许这个七十年代的秋天,会比她想象的更加温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