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战霆的大手突然覆上她的手背,粗粝的茧子蹭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梧桐树叶在他们头顶沙沙作响,漏下的光斑在他黝黑的脸上跳跃。
"鸡蛋得 eat 新鲜的。"他突然冒出句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把油纸包往她怀里又塞了塞,"俺听广播里说的,知识分子都兴说洋文。"
林晚秋扑哧笑出声,眼眶却更烫了。她想起早上出门时,灶台上那碗没来得及喝的玉米糊糊,胃确实在咕咕叫。红糖糕的甜香混着泥土气息扑进鼻腔,油纸被体温焐得发软。
"让开让开!"大嗓门突然撞破了树下的宁静。王干事领着几位戴眼镜的干部冲过来,胸前的钢笔在夕阳下闪闪发亮,"晚秋同志,快来!县文化馆的同志要跟你谈谈服装改良推广的事!"
陆战霆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往后退了半步,黝黑的脸上泛起局促。但那双攥紧的拳头,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
"这位是?"观摩团团长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陆战霆身上打转。
"俺叫陆战霆,红星大队的。"男人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站姿,"是俺......借缝纫机给晚秋的。"最后几个字越说越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团长眼睛一亮,突然抓住陆战霆的胳膊:"好啊!正好我们要搞'工农结合'的典型报道!你这个支持技术革新的退伍军人形象,太合适了!"
闪光灯"咔嚓"一声在林晚秋眼前炸开。她下意识地抬手挡眼,却看见陆战霆像块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军绿色裤子上的泥印被夕阳照得格外显眼。
"等等!"林晚秋突然开口,声音清亮,"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她转向目瞪口呆的姑娘们,"还有台上这些姐妹,她们提了很多好建议。还有村里的婶子们,帮我绷布捻线......"
"饮水思源,好!"团长拍着巴掌大笑,"那就一起拍!林同志站中间!"
陆战霆悄悄往人群外挪了半步,想把自己藏进梧桐树的阴影里。林晚秋却突然转身,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硬,掌心渗出细汗。
"陆战霆,过来。"她仰头看着他,眼里映着晚霞的金光,"你是第一个相信我的人。"
快门声再次响起时,陆战霆感觉林晚秋的指尖轻轻掐了掐他的掌心。像有团小火苗从皮肤钻进心里,一路烧到耳根。他僵硬地咧着嘴,怀里还抱着那个装鸡蛋的空布袋,布角的线头扫过林晚秋的蓝布褂子,留下道若有若无的白痕。
拍完照的人群渐渐散去,王干事拉着林晚秋去谈推广细节,陆战霆抱着空布袋站在原地,看着她被众人簇拥着走向公社办公室。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发梢沾着的梧桐叶绒毛在风中轻轻颤动。
"好小子!"老队长不知何时拄着拐杖站到他身后,拐杖头点了点他的后腰,"还不赶紧把篮子给人家送去?"
陆战霆这才想起竹篮还在树下,红着脸捡起篮子追上去。刚跑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五尺布票?这绝对不可能!"王干事的声音里满是火气,"现在全县都在学勤俭,你们服装厂想搞特殊?"
"王干事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厂长的声音尖细地反驳,"那种斜裁工艺多费料子您知道吗?还有那些桃花补丁,哪个不要功夫?"
陆战霆的脚步顿住了。他看见林晚秋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蓝布褂子的肩膀微微颤抖。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公社门口的红旗在暮色里垂着头,像片凝固的血。
"要是按常规裁剪......"王干事的声音软了些。
"那这些设计还有什么意义?"林晚秋突然转过身,声音带着哭腔,"那些花边不是形式主义,是姑娘们眼里的光啊!"
陆战霆的心猛地一揪。他悄悄把竹篮放在门后,鸡蛋在篮底轻轻滚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月光从窗棂爬进来,照见林晚秋眼里打转的泪滴,像极了他小时候在山涧里见过的星星。
突然,林晚秋抓起桌上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粉裙子的荷叶边。
"这样行了吧?"她把剪下来的布条往桌上一摔,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省下来的布料,够做三个袖子了!"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王干事的眼镜滑到鼻尖,厂长张大着嘴说不出话。陆战霆悄悄后退半步,撞上了身后的梧桐树,落叶簌簌落在他的军帽上。
林晚秋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穿越三个月来的委屈、辛苦和恐惧,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她蹲在地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蓝布褂子沾满了灰尘,怀里还紧紧攥着那片被剪下的荷叶边,粉布上的金线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陆战霆感觉喉咙发紧。他突然想起昨天夜里,看见林晚秋屋里的灯亮到后半夜。窗纸上那个对着月光比划布料的影子,瘦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当林晚秋哭够了抬起头时,突然发现门口多了个布袋。粗布口袋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块碎布料,像拼布被似的五颜六色。最上面那块粉色的确良边角料,边缘还带着新剪的毛边。
"俺问遍了供销社和大队部。"陆战霆站在月光里,军绿色的身影像座沉默的山,"他们说这些边角料不要布票。"他从怀里掏出张折叠的纸,声音有些发颤,"俺画了张图,你看......用碎布拼花边,行吗?"
纸上是用铅笔勾勒的花边图样,歪歪扭扭的线条里,却藏着让人鼻尖发酸的认真。林晚秋突然想起前世在巴黎时装周上看到的高级定制,那些价值连城的礼服,此刻在这些碎布料面前,突然变得黯淡无光。
"陆战霆......"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把脸埋进带着泥土气息的布袋子里。碎布料上还留着阳光的味道,混着淡淡的麦秆香。
远处传来熄灯号的声音,公社大院的广播喇叭突然亮了,播放起《东方红》的旋律。林晚秋抬起头,看见陆战霆正用手背偷偷擦眼睛,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可她还是看见他通红的耳根。
"其实......"陆战霆突然开口,声音粗哑得像砂纸在磨,"俺昨天就听见你们说布票的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用油纸包了三层的小包,"这是俺攒的......退伍费。"
昏黄的灯光下,五张十元纸币躺在粗糙的手掌心里,边角已经磨圆。林晚秋突然想起村里人说的,陆战霆把所有津贴都寄回了家,自己连新袜子都舍不得买。
"你这是干啥!"王干事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眼眶也红了,"明天我就去县里开会!我就不信这个邪!好设计就该发扬光大!"
厂长也咳嗽着站起来,假装整理衣领:"咳,其实......厂里仓库还有点积压的绣花线,不要钱......"
林晚秋突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月光从窗户爬进来,落在陆战霆的军绿色裤子上,膝盖处的泥印在泪眼里模糊成一片温柔的暖黄。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说的,好日子就像拼布被,碎布片拼着拼着,就成了温暖的一床。
"俺帮你拼花边。"陆战霆蹲下来,大手笨拙地拿起块红布片,"俺娘以前教过俺纳鞋底,针脚......还齐整。"
远处的鸡叫了头遍,公社办公室的灯却亮到了天明。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桌上已经摆满了用碎布拼成的桃花补丁,像一片在晨光中绽放的花海。而在花海旁边,睡着两个头靠头的身影,蓝布褂子和军绿色外套叠在一起,被晨风掀起的衣角上,沾着几根纠缠不清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