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刮了整宿。
苏倾离站在帅帐中央,指尖按在泛黄的羊皮地图上。地图边缘磨得发毛,几处关键关隘用朱砂新描过,那是昨夜刚从烽燧传来的战况标记。甲胄上的冰碴子还没化透,靠近脖颈的地方沾着点暗红——那是清晨斥候带回的急报,敌军前锋趁着雪夜突袭了左翼的粮草营。
"将军,"副将陈武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风灌进来的寒意,"五龙山的地形勘察完毕,按您的吩咐,暗哨已经布到河谷下游。"
帐帘掀开的瞬间,风雪卷着砂砾扑进来,打在苏倾离耳畔的银坠子上,叮铃一声脆响。她没回头,目光仍旧凝在地图上那道蜿蜒的河谷:"粮仓那边加派三倍人手,告诉张都尉,今夜若再出岔子,提着脑袋来见我。"
陈武掀开甲胄前襟擦了把脸,冻得发红的手指关节咔咔作响:"末将这就去安排。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倾离肩头那道半旧的刀痕,"将军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要不先歇半个时辰?"
帐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里柴木爆裂的噼啪声。苏倾离抬手按了按眉心,手腕翻转间,露出半截缠着白布的小臂——那是前几日率军突袭时被流矢划伤的,伤口刚结痂,一动就扯得生疼。
"歇什么?"她忽然笑了,声音里带着点自嘲,"等明年开春,让陛下调个娇滴滴的美人来替我守关,到时候别说半个时辰,歇足三天三夜也没人管。"
这话刚落音,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苏倾离脸色微变,陈武已经霍然转身按住了腰间长刀。北境苦寒,寻常信使哪敢在这种天气赶路?除非是——
"报——"亲兵撞开帐门,风雪灌了满帐,"京、京中来人!说是......说是宫里的公公,带着圣旨!"
苏倾离的手指猛地攥紧,羊皮地图被掐出几道褶皱。她看着帐外漫天飞雪,心里莫名一沉。兄长苏靖远半个月前还派人送来密信,说京城局势稳定,让她安心守边。怎么好端端的,宫里会突然来人?
"陈武,"她声音低沉,"传令全军,甲胄整齐,营门列阵。"
"将军!"陈武急了,"这时候宣旨?会不会有诈?"
苏倾离没说话,只是慢慢直起身。她身上的玄甲在昏暗中泛着冷光,那是兄长留给她的遗物,甲叶内侧还刻着"苏靖远"三个字。三年前兄长战死沙场,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倾离,苏家军守的是北境国门,不是哪个人的江山。"
"把虎符取来。"苏倾离解开腰间的玉佩,那是调兵遣将的信物,触手温润,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陈武看着她凝重的神色,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转身去了。帐内只剩下苏倾离一人,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作响,映着她冷峻的侧脸。她走到帐角的铜盆边,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不管来的是什么旨意,她都必须扛住。北境十万将士,不能没有主心骨。
营门外,风雪更大了。
苏倾离一身戎装立在雪中,身后是整齐排列的苏家军。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将士们的盔甲上落满了雪花,却没有一个人动一下。这是她带了三年的兵,从兄长手里接过来的队伍,是北境最坚实的屏障。
"钦差大人到——"尖利的嗓音刺破风雪,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亲兵的护送下缓缓驶来。与这肃杀的军营格格不入,车帘掀开时,露出个穿着锦缎棉袄的太监,面色白净,手里捧着个明黄色的圣旨,踩着士兵临时搭的木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咱家奉陛下旨意,前来宣召。"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苏倾离,目光在她沾满血污的甲胄上停留片刻,露出一丝嫌弃,"苏将军,接旨吧。"
苏倾离单膝跪地,身后的将士们齐刷刷跟着跪下,甲胄碰撞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响亮。她低着头,看着地上被踩碎的冰碴,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将军苏倾离,巾帼不让须眉,劳苦功高。朕心甚慰。然,女子从军终非长久之计,特将其召回京城,封为丽妃,择日入宫。其北境兵权,交由副将陈武暂代。钦此。"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风雪中飘散,苏倾离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封为丽妃?入宫?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年前兄长战死,陛下承诺让苏家世代镇守北境,怎么现在突然要夺走她的兵权?还要她入宫为妃?
"将军!"陈武猛地站起身,腰间的长刀出鞘寸许,"这圣旨有诈!您不能走!"
"放肆!"太监脸色一变,尖声呵斥,"陈副将想抗旨不成?"
苏倾离按住陈武的刀柄,指尖冰凉。她看着陈武通红的眼睛,缓缓摇头。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她若抗旨,北境十万将士都会被打上谋逆的罪名。她不能拿苏家军的安危冒险。
"陈武,"苏倾离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把刀收起来。"
陈武紧咬着牙,指节泛白,最终还是不甘地将刀归鞘。太监见状,得意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了,苏将军,这是你兄长苏大人的家信,听说...前些日子病逝了。陛下念及苏家功勋,才特召你入宫的。"
苏倾离接过那封信,入手轻飘飘的,信封角落隐约有暗红的痕迹。她的心猛地一沉——兄长身经百战,身体硬朗得很,怎么会突然病逝?她颤抖着手拆开信封,信纸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用血写的"走"字,字迹潦草,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将军..."陈武察觉到不对,低声呼喊。
苏倾离将信纸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掐破了纸页,也掐破了掌心。鲜血从指缝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眼。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太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咱家替将军贺喜了,从今往后就是娘娘了。"
"臣,接旨。"苏倾离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缓缓站起身,解下腰间的虎符,递到陈武面前。"北境安危,暂托于你。"
陈武看着那枚虎符,又看看苏倾离通红的眼眶,突然单膝跪地:"末将定不负将军所托!只是...将军此去京城,万事小心!"
苏倾离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丝决绝。她转过身,朝着十万将士深深一揖:"苏家军的弟兄们,三年来,你们随我出生入死,苏倾离铭记在心。今日我虽离营,但北境一日不失,苏家军一日不散!待他日归来,我必与诸位共饮庆功酒!"
"将军!"将士们齐声呼喊,声音在风雪中回荡,感动天地。
苏倾离没再回头,跟着太监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她熟悉的一切。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兄长的死讯,突如其来的圣旨,夺走的兵权...这一切太过巧合,背后一定有阴谋。
她擦干眼泪,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等我"二字。那是她刚才趁众人不备,用指尖的血写的,暗中塞给了陈武。她知道,陈武会明白她的意思。北境是她的根,苏家军是她的命,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马车缓缓驶离军营,苏倾离撩开车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营帐和飘扬的旌旗。风雪中,将士们依然挺立着,像一尊尊永不倒下的雕像。她知道,他们会等她回来。
"娘娘,您就安心吧,"太监谄媚的声音传来,"宫里的日子可比这苦地方舒服多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
苏倾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些东西,怎么比得上北境的风沙,比得上将士们的忠诚?她苏倾离,从来不是那些被困在深宫的娇弱女子。她是镇守北境的将军,是苏家军的统帅。
马车一路向南,离京城越来越近。苏倾离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更加凶险的战争。没有硝烟,没有刀光剑影,却比北境的战场更加残酷。但她不怕,她从战场上活下来,就没什么能打倒她。
她握紧了手中的字条,指尖的鲜血已经干涸,留下一道暗红的印记。兄长的仇,夺走的兵权,苏家的荣耀...她会一点一点,全部拿回来。
"等着我,"苏倾离在心里默念,"等着我回来。"
马车驶进京城城门时,苏倾离抬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城楼,眼神坚定。深宫朝堂,权谋争斗,她苏倾离来了。谁想把她困在这金丝牢笼里,谁就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