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的道歉像颗石子投进结冻的运河,在西弗勒斯心里砸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握着铲子的手紧了紧,泥土顺着木柄滑落,在冻硬的地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冬天的树枝。
“我偷跑出来的。”莉莉的辫子上还沾着雪粒,她飞快地扫了眼四周,像是怕被人发现,“我妈妈把我锁在房间里,说要是再跟你说话,就再也不让我出门了。”
西弗勒斯低下头,看着脚边那株被挖出来的筋骨草。草叶上的绒毛结着细小的冰晶,像他此刻的心情——明明有丝暖意,却被冻得发僵。
“那你还来干什么?”他故意让语气听起来很冷淡,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草叶,“佩妮说得对,我们不是一路人。”
“才不是!”莉莉突然提高了声音,又慌忙压低,“佩妮是因为嫉妒才那么说的,她一直嫉妒我能做那些‘奇怪的事’。西弗勒斯,你跟我讲的那些魔法,我查过书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破旧的童话书,封面上画着戴尖顶帽的巫师。“书里说,真正的巫师都住在城堡里,会用魔杖变出各种东西。你说的霍格沃茨,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地方?”
西弗勒斯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相信了?在她妈妈禁止他们来往,在佩妮不停地诋毁他之后,她竟然还相信那些关于魔法的鬼话?
他看着莉莉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母亲藏在橱柜里的那瓶平复剂。也许魔法真的存在,也许霍格沃茨也不是传说,不然为什么会有两个来自麻瓜小镇的孩子,都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奇怪的力量?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把那株筋骨草放进篮子,“但我妈妈说,等我们十一岁,会有猫头鹰来送信。”
“猫头鹰?”莉莉皱起鼻子,“用猫头鹰送信?那不是很奇怪吗?”
“魔法世界都这样。”西弗勒斯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笃定,仿佛他真的去过那个世界,“我妈妈说的。”
那天下午,他们没像以前那样尝试魔法,只是沿着铁轨慢慢走。莉莉给他讲学校里的事——数学老师的假发总是掉,班里最胖的男孩总被人起外号,还有她偷偷在笔记本上画的魔法棒。西弗勒斯则告诉她哪些草药能治咳嗽,哪些浆果有毒,还有他偷偷用铁桶做药剂的事。
“你真的做出来了?”莉莉停下脚步,眼睛瞪得圆圆的,“能让我看看吗?”
西弗勒斯犹豫了。母亲说过,不能让麻瓜知道太多魔法的事。可莉莉不一样,她也是“我们这样的人”,不是吗?
“今晚。”他咬了咬牙,做出决定,“我把药剂偷出来,在老地方等你。但你得保证,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莉莉用力点头,辫子甩得像小鞭子:“我发誓!要是说了,就让我永远学不会魔法!”
黄昏时,西弗勒斯回到家,发现托比亚回来了。
男人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一瓶威士忌,胡子拉碴的脸上带着淤青。艾琳站在灶台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西弗勒斯刚想溜上楼,就被托比亚叫住了。
“过来。”托比亚的声音很平静,却比咆哮更让人害怕。
西弗勒斯攥紧口袋里的草药,慢慢走到餐桌旁。托比亚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酒气,闻起来格外刺鼻。
“听说你最近总跟伊万斯家的丫头混在一起?”托比亚呷了口酒,眼睛像淬了冰,“那个老女人找到工头那里,说你教她女儿学坏。”
西弗勒斯的指甲掐进掌心。伊万斯夫人竟然去找父亲的工头?她就这么讨厌他,连让他父亲保住份卑微的工作都不肯?
“我没有。”他低声说,目光盯着桌腿上的裂缝。
“没有?”托比亚突然把酒瓶往桌上一墩,酒液溅出来,在桌面上蜿蜒流淌,“那丫头的妈妈说,你总跟她讲些鬼啊神啊的胡话!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些都是魔鬼的把戏!”
他猛地伸手,揪住西弗勒斯的耳朵,把他往墙角拽。西弗勒斯疼得龇牙咧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他不能哭,哭了就真的成了父亲眼里的废物。
“托比亚!”艾琳突然扑过来,抓住丈夫的胳膊,“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托比亚冷笑一声,甩开艾琳的手,“他就是个小怪物!跟你一样,都是被魔鬼附身的怪物!”
他的拳头挥过来时,西弗勒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哐当”一声巨响。
他睁开眼,看见托比亚摔在灶台边,额头上又起了个包。而母亲站在他们中间,手里举着一口铁锅,锅底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饭粒。
这是西弗勒斯第一次见母亲反抗。她的手在抖,脸色惨白,眼睛里却有种决绝的光,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兔子,终于露出了獠牙。
托比亚愣了半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被妻子打了。他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艾琳,突然啐了口唾沫,抓起外套摔门而去。
门被甩上的瞬间,艾琳手里的铁锅“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顺着墙壁滑坐在地,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西弗勒斯走到母亲身边,慢慢捡起那口锅。锅底的饭粒已经干硬,边缘还沾着几根头发——是母亲的,灰黑色的,夹杂着几根刺眼的白。
“他不会回来了。”艾琳突然说,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这次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西弗勒斯没说话,只是把铁锅放在灶台上。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铁轨上的信号灯亮起来,红光在远处一闪一闪,像只窥视的眼睛。
深夜,西弗勒斯揣着那瓶平复剂溜出家门。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哈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他沿着铁轨往小树林走,脚下的石子发出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老橡树下,莉莉正焦急地转圈。看见他的身影,她立刻跑过来,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星星。
“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莉莉的手冻得通红,却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巧克力和一根磨得光滑的树枝。“巧克力是我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的,这个是我找的‘魔杖’,你看像不像?”
西弗勒斯看着那根树枝,突然想起魔药书里插画上的魔杖。他接过树枝,入手温热,大概是被莉莉揣在怀里焐的。
“这个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棕色的小瓶子,瓶里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我们做的平复剂,能让人不那么生气。”
莉莉小心翼翼地接过瓶子,对着月光看了半天:“真的能有用吗?我妈妈总是为了我跟爸爸吵架,要是给她喝这个……”
“不行!”西弗勒斯立刻打断她,“我妈妈说,不能随便给麻瓜用魔法药剂。而且这个还没试过,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
莉莉有点失望,但还是把瓶子还给了他:“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知道魔法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有时候觉得,那些奇怪的事只是我的幻觉。”
西弗勒斯握紧那根树枝,突然有了个主意。他拉着莉莉跑到铁轨旁,指着远处信号灯投下的红光:“看见那个光了吗?我们来比赛,看谁能让它变颜色。”
“怎么比?”莉莉的眼睛亮了。
“集中精神,想着让它变绿。”西弗勒斯举起那根树枝,像举着真正的魔杖,“我妈妈说,魔法需要信念。”
他们站在铁轨边,对着远处的信号灯闭上眼睛。寒风吹过旷野,带着煤烟和铁锈的味道。西弗勒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能感觉到掌心树枝的温度,更能感觉到体内那股熟悉的暖流——像沉睡的蛇,正在慢慢苏醒。
他想着绿色,想着春天的草地,想着母亲种在窗台上的薄荷草。那些温暖的、生机勃勃的绿色,像种子一样在他脑海里发芽。
突然,莉莉低呼一声:“快看!”
西弗勒斯睁开眼,看见远处的信号灯真的在变——红色正在褪去,一点微弱的绿色从边缘渗出来,像初春破冰的嫩芽。
就在绿色快要完全取代红色时,信号灯突然闪烁了几下,又变回了刺眼的红。
“差一点!”莉莉懊恼地跺了跺脚,眼睛里却满是兴奋,“我们真的做到了!西弗勒斯,那不是幻觉!”
西弗勒斯盯着那盏红灯,手心全是汗。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信号灯之间有根无形的线,是他在用意念拉动那根线,改变着光的颜色。
“我妈妈说,霍格沃茨的信会由猫头鹰送来。”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就在我们十一岁生日那天。”
“还有两年。”莉莉掰着手指算,“我生日比你晚三周,到时候我们会一起收到信吗?”
“会的。”西弗勒斯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很肯定地说,“我们都会收到。到时候,我们就能离开科克沃斯,去那个有城堡的地方。”
莉莉用力点头,伸出小拇指:“拉钩。不管谁先收到信,都要等着对方。我们一起去霍格沃茨,一起学魔法。”
西弗勒斯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她的。她的指尖很暖,像冬日里难得的阳光。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莉莉念着孩子气的咒语,眼睛里的光比远处的信号灯还要亮。
回家的路上,西弗勒斯把那根树枝插进外套口袋,紧紧攥着。树枝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进来,像个秘密的火种。他知道,刚才的约定或许有点傻,或许霍格沃茨根本不存在,或许他们永远都离不开这个满是煤烟和暴力的小镇。
但此刻,他愿意相信。愿意相信那个有猫头鹰送信的魔法世界,愿意相信两年后会有一场救赎,愿意相信他和莉莉这两株在阴影里挣扎的野草,终有一天能长在阳光下。
阁楼里,他把那瓶平复剂放回橱柜,和母亲藏起来的牛角包放在一起。月光透过天窗照进来,落在那本魔药书上。他翻开书,手指划过“欢欣剂”的配方——据说这种药剂能让人感到快乐,需要的材料里有晒干的凤凰尾羽,还有一勺蜂蜜。
凤凰尾羽大概找不到,但蜂蜜……母亲的橱柜里好像还有半罐。
西弗勒斯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也许,他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