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克沃斯的春天总带着迟到的寒意。西弗勒斯坐在阁楼的稻草堆上,看着天窗玻璃上的冰花一点点融化,汇成细流往下淌,像谁在无声地流泪。
膝盖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紫黑色的疤痕像条丑陋的虫子。那天伊万斯先生把他拖回家时,母亲正在灶台前煮土豆,看见他脸上的血和破洞的裤子,手里的锅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没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地烧了热水,用布蘸着盐水给他擦伤口。擦到膝盖时,她的手抖得厉害,眼泪滴在他的伤口上,咸涩的疼。
“以后别跟他们来往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麻瓜……他们不理解我们。”
“我们?”西弗勒斯盯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这个词很陌生。母亲总是把自己藏在围裙后面,藏在托比亚的阴影里,什么时候把他算进“我们”里了?
艾琳没回答,只是把那瓶平复剂从橱柜里拿出来,倒了一点点在布上,轻轻按在他的伤口上。清凉的液体渗入皮肤,疼痛真的减轻了些。
“这是你做的。”她看着那瓶药剂,眼神复杂,“普林斯家的人,天生就该和药水瓶打交道。”
西弗勒斯的指尖碰到瓶身,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老橡树后的那个夜晚——莉莉的红发在月光下像跳动的火焰,伊万斯先生的拳头带着麻瓜特有的、属于“正常人”的愤怒,还有他摔倒时,膝盖撞在石头上那声闷响。
他把脸埋进膝盖。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疼的地方藏在肋骨后面,像有根无形的线被生生扯断了。
“她不会再来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伊万斯先生把她锁起来了。”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那枚银瓶塞从脖子上解下来,放进他手心。“拿着吧。”她的指尖划过他掌心里的茧子——那是长期攥紧拳头、抠挖泥土留下的印记,“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银瓶塞在掌心沉甸甸的,刻着的“P”字硌着皮肤。西弗勒斯突然想起魔药书里夹着的那张金色糖纸,被他压在“欢欣剂”那一页,不知是否还保持着鲜亮的光泽。
那天下午,他瘸着腿去了小树林。膝盖还没好利索,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疼,但他必须去个地方。
老橡树下空荡荡的。没有红发女孩的身影,没有偷藏的糖果,只有几片被风吹落的枯叶在地上打旋。西弗勒斯蹲下来,手指拂过泥土——那里还留着被踩扁的草痕,是那天伊万斯先生拽着他离开时留下的。
他在树根处摸索着,摸到个硬纸包。打开一看,是莉莉的那本童话书,还有半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巧克力已经化了又凝固,在纸上留下深色的印渍,像块干涸的血迹。
书里夹着张纸条,是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的:“对不起。我爸爸说如果我再跟你说话,就把你送到警察局。他们说你是疯子。”
最后三个字被用力涂过,纸都戳破了,却还是能看清笔画。
西弗勒斯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用力嚼着。纸浆刮得喉咙生疼,他却不肯吐出来,直到那团纸在舌尖变成湿软的纤维,带着点铅笔芯的涩味。
疯子。汤米他们叫过他怪物,托比亚骂过他杂种,现在伊万斯家说他是疯子。这些词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皮肉里,却奇异地让他清醒了。
他不该期待的。麻瓜世界容不下他,就像魔法世界(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也未必会接纳一个混血。他就该是科克沃斯边缘那片废料堆里的荆棘,靠着自己的尖刺活下去,谁靠近就扎谁。
西弗勒斯把童话书扔进灌木丛,巧克力塞进嘴里。融化过的巧克力带着股油腻的甜,在舌尖慢慢散开。他想起莉莉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两人勾着小指说要一起等猫头鹰的夜晚,突然觉得这甜味里藏着玻璃碴,割得舌头生疼。
回家的路上,他绕道去了镇边缘的废料场。这里比小树林更荒凉,堆积着工厂淘汰的旧机器,锈迹斑斑的铁皮在风中发出呜咽似的声响。他知道这里长着一种叫“骨木花”的植物,魔药书上说,这种花的汁液能让伤口愈合得更快,但气味极其难闻,像腐肉。
他在一堆废弃的齿轮后面找到了那丛骨木花。深紫色的花瓣卷着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周围连苍蝇都不愿靠近。西弗勒斯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采摘花瓣,指尖被花茎上的细毛刺得发痒。
“你在做什么?”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西弗勒斯吓得差点把花掉在地上,猛地回头,看见个穿灰色斗篷的老头站在几步外,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老头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杖头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条盘绕的蛇。他的眼睛在帽檐下闪着微光,落在西弗勒斯的篮子上。
“骨木花要配曼陀罗的根才能加速愈合。”老头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单用会让伤口留疤,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西弗勒斯的膝盖,“会让脾气变得更坏。”
西弗勒斯握紧了手里的骨木花,警惕地往后缩了缩。这人身上有种奇怪的气息,不是煤烟味,不是汗臭味,而是像阁楼里那本魔药书的味道——陈旧的纸张混着草药的干燥气息。
“你是谁?”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紧。
老头没回答,只是用木杖指了指他的篮子:“还收集了刺棘果和筋骨草。看来你知道它们的用途。”
西弗勒斯的心猛地一跳。这人怎么会知道这些?普通的麻瓜连这些植物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我……我爸爸用它们泡酒。”他撒了个谎,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银瓶塞。
老头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嘲弄。他往前走了两步,帽檐抬起一点,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削薄的嘴唇,像用石头刻出来的一样。
“托比亚·斯内普可不懂这些。”老头的木杖在地上轻轻一点,西弗勒斯篮子里的刺棘果突然自己跳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又落回篮子里,“他只懂怎么用拳头和酒瓶。”
西弗勒斯的呼吸瞬间停滞了。魔法。这人会魔法!
他转身想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住了。不是手,不是绳子,就像空气突然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把他牢牢粘在原地。
“别怕。”老头的声音柔和了些,木杖又一点,那股力量消失了,“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叫埃德加·沙克尔。”
西弗勒斯没动,只是死死盯着那根木杖。杖头上的蛇形符号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让他想起母亲偶尔提起的“魔杖”。
“你是……巫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像在黑暗里走了太久的人,突然看见一点光。
埃德加·沙克尔挑了挑眉,算是默认。他指了指西弗勒斯手里的骨木花:“你母亲没教过你,这种花需要用月光浸泡才能中和毒性?”
“我妈妈……”西弗勒斯咬了咬唇,“她很少说魔法的事。”
“艾琳总是这样。”老头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普林斯家最胆小的女儿,宁愿被麻瓜的拳头打,也不肯挥动魔杖。”
他竟然认识母亲?还知道她的姓氏?西弗勒斯的脑子乱成一团,无数个疑问涌上来,像被惊扰的蜂群。
“跟我来。”埃德加转身往废料场深处走,木杖在地上敲出规律的声响,“我有东西给你看。”
西弗勒斯犹豫了。母亲说过,不能相信陌生人,尤其是懂魔法的陌生人。托比亚也说过,那些会“鬼把戏”的人都是骗子,会把小孩卖到马戏团。
但他的脚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膝盖的疼痛似乎消失了,心里那股被扯断的钝痛也被一种强烈的渴望取代——他想知道更多,想知道魔法到底是什么,想知道霍格沃茨是不是真的存在,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能做科克沃斯的怪物。
废料场尽头有间废弃的仓库,门上挂着把生锈的大锁。埃德加用木杖指了指锁,锁芯“咔哒”一声自己转开了。
仓库里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破败。角落里堆着整齐的木箱,墙上挂着风干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薄荷香。最显眼的是一张木桌,上面摆着几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有的在冒泡,有的在发光,像母亲藏起来的那瓶平复剂,但更明亮,更纯粹。
“这些是……”西弗勒斯的眼睛都看直了。
“药剂。”埃德加拿起一个装着绿色液体的罐子,“就像你在尝试做的那种,只是更完善些。”他把罐子递给西弗勒斯,“这个能让伤口快速愈合,比你的骨木花好用多了。”
西弗勒斯小心翼翼地接过罐子,冰凉的玻璃触感让他无比安心。罐子里的液体像融化的翡翠,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
“为什么……要给我?”他不解地问。
“因为你有天赋。”埃德加走到墙边,摘下一束风干的薰衣草,“在科克沃斯这种地方,能认出这么多草药,还能无意识地使用魔法,很不容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西弗勒斯的膝盖上:“那天晚上,你让伊万斯家的花园突然长满了荨麻,做得不错。”
西弗勒斯愣住了。他以为那天自己只是摔倒了,原来……是他做的?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刺得佩妮尖叫的荨麻,是他愤怒时无意识的魔法?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在观察你。”埃德加把薰衣草放进一个石臼里,慢慢研磨,“从你让汤米的风筝线自己打结开始,从你让佩妮的发卡出现在你口袋里开始。”
西弗勒斯的心跳得飞快。原来他那些失控的“把戏”,一直有人在看着。这个人不是嘲笑他的邻居,不是厌恶他的父亲,而是一个懂魔法的陌生人,还说他有“天赋”。
“霍格沃茨……”他鼓起勇气问,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真的有这个地方吗?”
埃德加研磨的手停了停,抬眼看他。阳光从仓库的破窗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那里面像盛着两簇跳动的火焰。
“有。”他肯定地说,“一座真正的城堡,在苏格兰的山里。那里有会动的楼梯,会说话的画像,还有能让你学到所有魔法知识的课堂。”
西弗勒斯的手指抓紧了那个装着绿色液体的罐子,冰凉的玻璃让他保持清醒。他看着埃德加,突然想起母亲藏在橱柜里的那瓶平复剂,想起莉莉亮晶晶的眼睛,想起自己无数次在深夜对着草药默念咒语的夜晚。
“我能去吗?”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埃德加把磨好的薰衣草粉倒进一个小布袋,递给西弗勒斯:“等你十一岁,会有猫头鹰来送信的。前提是,你能在这之前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他指了指仓库角落里的一堆旧书:“那些书你可以拿去看。都是些基础的草药学和咒语理论,比你那本被虫蛀过的《魔法药剂与药水》有用。”
西弗勒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些书的封面上印着他从未见过的文字和符号,像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门。
“为什么帮我?”他忍不住问。这个陌生人没有理由对他这么好。
埃德加的目光落在他胸口,似乎能透过破洞的外套,看到他口袋里的银瓶塞。“我认识你外祖父。”他淡淡地说,“奥赖恩·普林斯是个了不起的魔药大师。可惜,他的女儿太懦弱,差点让这份天赋断绝在煤渣堆里。”
他顿了顿,用木杖敲了敲地面:“但荆棘总要朝着有光的地方生长,不是吗?”
那天傍晚,西弗勒斯抱着三本厚重的旧书回到家。膝盖上的伤口涂了埃德加给的绿色药剂,已经不怎么疼了。书很重,勒得胳膊发酸,但他却觉得无比轻快,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阁楼里,他把书藏在稻草堆最深处,上面压着那本魔药书。然后他拿出埃德加给的薰衣草袋,放在枕头边。干燥的草药香弥漫开来,盖过了煤烟味和霉味,让他想起埃德加说的那句话——
荆棘总要朝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荆棘,但他知道了光的方向。不是莉莉带来的短暂温暖,不是母亲藏起来的牛角包,而是那些写满魔法知识的书页,是那个叫霍格沃茨的城堡,是能让他不再是“怪物”的地方。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天窗照在那枚银瓶塞上。西弗勒斯把它拿出来,放在月光下。刻着的“P”字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一个沉睡已久的誓言,终于等到了被唤醒的时刻。
他还有两年时间。两年,足够他学会控制那些狂野的力量,足够他记住更多草药的名字,足够他从科克沃斯的灰烬里,长出能刺破天空的荆棘。
西弗勒斯·斯内普闭上眼睛,嘴角在月光下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冰雪初融时,河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