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樟木气息。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那幅阎立本的《职贡图》已徐徐展开。画卷上,万国使臣奇装异服,或牵珍禽,或献异宝,神态恭谨,场面恢弘。狄仁杰俯身细观,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历经岁月的绢帛,眼神专注得如同在勘验一桩悬案。
“笔力遒劲,人物传神,果然是大家手笔!”白居易半靠在窗边的矮榻上,灌了一口自己葫芦里的酒,啧啧赞叹,“这拂菻国的使者,眼神里的桀骜不驯,画活了!谢倾,你这厮运气忒好!”
我斜倚在书案另一侧,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巧的定窑白瓷酒杯,里面琥珀色的新丰酒液轻轻晃荡。目光落在画卷上那象征至高皇权的巍峨宫阙,心思却飘得有些远。则天陛下当年,是否也曾坐在这般恢弘的殿宇之上,接受万邦来朝?那时的气象……
“谢兄,”狄仁杰忽然抬起头,目光从画卷移到我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被官场彻底打磨掉的锐利直率,“此画气象万千,尽显我大唐天威。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画中帝王威仪虽重,却似少了一分……嗯,少了一分则天陛下当年那种……”他一时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眉头微蹙。
“少了一分‘日月凌空’的霸道?”我接口道,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依旧落在画卷的宫阙之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白瓷杯壁上轻轻一叩,发出细微的清响。
“啪!”
狄仁杰猛地直起身,一掌拍在书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头的笔山都跳了一下,几支紫毫笔滚落下来。他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微微涨红,那双平素沉静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我:“谢倾!慎言!此乃大不敬!”
书房内霎时一静。白居易举到嘴边的酒葫芦顿住了,愕然地看着我们。窗外鸟雀的啁啾声似乎也瞬间远去。
“哦?”我缓缓抬眸,迎上狄仁杰灼灼的目光,脸上那点戏谑的笑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加深了,眼神里故意揉进几分轻佻的玩味,“怀英兄何必动怒?不过是一句戏言,品评画作而已。则天陛下文治武功,难道不值得一句‘霸道’?” 我刻意加重了“霸道”二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慵懒。手腕一翻,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
“你!”狄仁杰气得胸膛起伏,手指着我,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他显然不擅长应付我这种看似风流实则句句带刺的做派,年轻的脸上满是被人戏耍的愤怒和被触及底线的凛然,“谢倾!你……你休要在此妄议先帝!你可知你方才所言,若被有心人听去……”
“有心人?”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都跟着微微耸动,顺手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这书房里,除了我们三个,难道还有第四人不成?乐天兄,你听到了什么?” 我转头看向白居易,笑容灿烂无辜。
白居易一脸“又来了”的表情,无奈地放下酒葫芦,正想开口打圆场。
就在这时,一阵清雅舒缓的箫音,恰到好处地从书房外飘了进来。那调子极其柔和,如同春日傍晚最和煦的微风,拂过新绿的柳梢,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散了书房内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箫音渐近。
一抹耀眼的绯红,如同跳动的火焰,出现在书房门口,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红枭。他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衣裳。不再是方才水榭的素淡襕袍,而是一袭极其浓烈、极其张扬的朱红色圆领窄袖胡服。金线在衣襟和袖口处细细密密地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流淌着奢华的光泽。腰间束着黑色鞶革,勒出劲瘦的腰身,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风姿夺目。那支碧玉箫随意地别在腰侧,方才那和煦的箫声显然出自他手。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书房里前一秒几乎要爆开的火药味。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含着温和的笑意,先是扫过气得脸色发红的狄仁杰,又落在正举着酒壶、一脸“无辜”的我身上。
“狄兄息怒,”红枭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毛躁的力量,他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姿态优雅地一揖,“谢倾这嘴,你还不清楚?没个把门的,三杯黄汤下肚,更是能把天上的星子都摘下来当弹珠玩。什么‘霸道’不‘霸道’,不过是酒气上头,对着古画发些不着边际的疯话罢了。” 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他走到我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丝毫不显强硬的力道,轻轻按在了我执着酒壶的手腕上。他的指尖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清晰的触感。
“倾倾,”他微微侧头,对着我说话,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和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责备,“你又灌了狄兄多少酒?瞧把狄兄气得。那幅《踏雪寻梅》不是已装裱好了?还不快拿出来给狄兄消消气?再胡言乱语,仔细我回头告诉魏大夫,让他明日朝会上好好参你一本‘御前失仪’!”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上微微用力,将我从书案旁“带”开。动作行云流水,配合着脸上那温和无害的笑容,竟让人生不出半分抗拒之心。那身灼目的红衣仿佛带着热度,将我周身方才刻意营造出的、带着刺的疏离感悄然融化。
狄仁杰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有些发懵,看看我,又看看红枭,一腔怒火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温水,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憋得脸色更红了,最后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目光重新落回那幅《职贡图》上,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
白居易终于逮到机会,连忙打着哈哈圆场:“就是就是!红枭兄说得对!谢倾你这张嘴,迟早惹祸!快把好画拿出来,给狄兄压压惊!再温两壶好酒,算你赔罪!”
一场小小的风暴,被红枭这袭红衣和他的三言两语,轻易地平息于无形。我顺势被他“带”到窗边的矮榻旁,他按在我腕上的手并未立即松开,反而借着转身去吩咐仆役取画的姿势,指尖在我腕骨内侧极快地、蜻蜓点水般按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带着点安抚,又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提醒。我垂眸,看着他按在我腕上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指腹却带着一层薄薄的、习武之人特有的茧。方才那曲杀伐之音带来的微妙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靖安司的“红枭公子”……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