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白日里喧嚣的长安城终于沉静下来。坊间的灯火大多熄灭,只余巡街武侯手中灯笼的微光在深巷中游移,如同几点流萤。我的书房里却依旧亮着灯。
窗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和窥探。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幽宁神的气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丹药被炙烤过的微焦气味。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一盏孤灯摇曳,将案上纵横交错的棋盘映照得如同战场。黑白两色的玉石棋子错落其间,犬牙交错,局势胶着。
杨通幽坐在我对面。他褪去了白日里身为国师时那身象征尊崇的紫色法袍,只着一件深青色的道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着,更显出几分年轻清俊的底色。只是那双眼,在灯下显得格外深,像两口幽寒的古井,映着跳动的烛火,却照不进任何暖意。他执着一枚黑玉棋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玉石,目光落在棋盘一角一片看似混乱的劫争处,久久没有落下。
“陛下千秋寿宴的仪程,礼部那边,基本定下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无形的涟漪。“含元殿大宴,百官朝贺,献礼,赐宴,观百戏……直至亥时三刻,陛下起驾回甘露殿安寝。”
他抬起眼,那双幽深的眸子穿透昏黄的灯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重量。“甘露殿……路径‘太液池畔观星台’。”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清晰,“那处偏僻,视野开阔。亥时三刻,星斗正明。是个……观星的好时辰。”
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他手中的黑子,终于点在了那片劫争的核心要害之处!那一步落下,原本看似混乱的局部瞬间清晰,杀气毕露!黑子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白棋腹地,意图一举屠灭白棋数子,奠定胜局!
“啪嗒。”
一滴冰冷的汗珠,毫无征兆地从我额角滑落,砸在光滑如镜的黑檀木棋盘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随即迅速晕开。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一步棋落下的声音,仿佛敲在我的神经上。
观星台……亥时三刻……
我捏着白子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指尖的冰凉几乎要沁入玉石棋子内部。书房内沉水香的暖意似乎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寒意。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棋盘上那片骤然爆发的杀机上移开,投向杨通幽。
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落下那致命一子的不是他。只是那眼神深处,幽井之下,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为至亲复仇的冰冷狂澜。那是我熟悉的,却又在每一次直面时感到心惊的力量。
为了他的阿姐。那个让整个盛唐为之倾倒,最终却香消玉殒在马嵬坡的女人。
“通幽……”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这一步……走得急了。”我缓缓将一枚白子点在棋盘另一处,试图构筑防线,化解那逼人的杀势。棋子落在木质的棋盘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远不及他刚才那一步的清脆决绝。“寿宴之上,鱼龙混杂。观星台虽僻静,但龙武军巡防严密。况且……陛下身边,从不乏高手护卫。” 我的话像是在分析棋局,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杨通幽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讥诮。他再次拈起一枚黑子,看也不看,精准地落在我刚刚试图构筑防线的薄弱处!
“喀!”
又是一声脆响。黑子落下,如同铁锁横江,彻底封死了我白棋外逃的出路!棋局瞬间明朗,白棋先前被黑子刺入腹地的数子,已然陷入重围,岌岌可危!他落子的手异常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再严密的巡防,也有换哨的间隙。”他淡淡道,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在欣赏自己布下的杀局,“再高的护卫,也难防‘星陨之劫’。”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我,那幽深的眼底,翻腾的恨意终于不加掩饰地汹涌而出,如同择人而噬的寒潭,“倾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阿姐的命……总要有人来偿。”
“星陨之劫”四个字,像冰冷的针,刺入我的耳膜。他指的是什么?天象?还是……某种人为的、足以伪装成天灾的杀局?我的心沉了下去,寒意沿着脊椎蔓延开。
书房内陷入了死寂。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和窗外极其遥远模糊的梆子声。沉水香的暖意彻底消散,只剩下棋子冰冷的触感和杨通幽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属于丹鼎炉火的、混合着草药和金属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棋盘上的黑白厮杀,如同窗外这座巨大长安城的投影,平静的水面下,是即将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
“嗒。”
我拈起一枚白子,指尖的冰凉几乎麻木。目光在棋盘上逡巡,寻找着那几乎不存在的、能将这盘死棋走活的“劫材”。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大的寒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杨通幽的话,还有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淬了毒的恨意,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这间被烛火照亮的斗室。
就在我指尖的白子悬而未决,几乎要触碰到棋盘的刹那——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叩门声响起。节奏短促而克制,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
我的动作猛地一顿,悬在半空的白子几乎脱手。杨通幽同样瞬间抬眼,幽深的眸子里,那翻涌的恨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只余下深潭般的警惕和冰冷。书房内刚刚凝滞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刺破,一种无形的紧张感瞬间绷紧。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迅速瞥了一眼杨通幽,他几不可察地对我点了点头,身形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滑向书房内巨大的博古架之后,那里有一道极其隐蔽的暗门,直接通往国师府。他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将指尖那枚冰凉的白子轻轻放回棋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定了定神,才扬声道:“何人?”
门外传来一个清冷利落的女声,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却刻意压低了音量:“谢中丞,是我,上官。”
上官婉儿!
心念电转间,我已起身,面上迅速调整好表情,拂了拂并无褶皱的衣袖,走到门边,拉开了沉重的门扉。
门外站着的女子,并非白日里常见的飒爽劲装。她换了一身低调的深紫色宫装常服,墨发简单地绾起,只簪了一支素银步摇。然而,那份融入骨血般的干练与英气,并未因服饰的简单而减弱分毫。她的脸庞在廊下悬挂的灯笼微光里显得轮廓分明,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我。
“上官舍人?”我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侧身将她让了进来,“深夜造访,可是有要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身后幽深的回廊,空无一人。
上官婉儿步履沉稳地踏入书房,反手轻轻合上门。她的目光快速而敏锐地在室内扫视了一圈——案上未收的残局,两杯犹带余温的清茶,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沉水香混合着一缕极淡的草药气息——最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了然,却并未点破。
“深夜叨扰,实非得已。”她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她并未落座,只是从宽大的宫装袖袍中取出一卷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纸卷,动作干脆利落地递到我面前。
那纸卷不大,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封口的火漆印是特殊的凤凰纹样——那是她上官婉儿独有的印记。
“此物,请中丞过目。”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那双凤眸深处,跳动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攫取权力的光芒。
我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维持着镇定,伸手接过那纸卷。指尖触及冰凉的蜡封,触感坚硬而沉重。我并未立即拆开,只是抬眼看向她,带着询问:“这是……?”
上官婉儿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国师杨通幽,行止有异,恐生不臣之心。其于陛下千秋寿宴之期,必有异动!”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预言的笃定。
“一旦事成,龙驭宾天,”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既定的事实,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我眼底,“国不可一日无主。太子懦弱,诸王暗昧。放眼朝野,能定乾坤、承大统者……”她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极具力量的弧度,“舍谢中丞其谁?”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纸卷上:“此中名录,皆是朝中栋梁,亦是我上官氏多年经营之力。届时,只需中丞振臂一呼,他们必为前驱!这万里江山……”她的话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当归谢氏!”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水香的灰烬在香炉中无声坍塌。上官婉儿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那层一直蒙在杨通幽计划上的薄纱。她不仅知晓杨通幽的动作,甚至……早已做好了取而代之的准备!而她要推上那个位置的,是我。
手中的纸卷突然变得滚烫。那份名录,是权势的阶梯,更是通往无底深渊的邀请。我仿佛看到无数人的命运,都系于这薄薄一卷之上。心口那块寒冰骤然炸开,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