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幸好……射中的是右肩,不是心脏。”
这句话,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毫无遮掩地剖开了那个夜晚最残酷的真相。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紧箍在腰间的那条铁臂猛地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红枭整个身体都僵硬了。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腰勒断,带来一阵强烈的窒息感。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随即变成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灼热地喷在我的颈侧。抵着我额角的力道消失,他猛地抬起头,拉开了些许距离。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神情。
那张昳丽得过分的脸庞上,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强势、所有的占有欲,都在一瞬间凝固、碎裂,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痛楚。琥珀色的眸子剧烈地收缩着,如同寒潭被投入巨石,掀起惊涛骇浪,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苍白而平静的脸。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合着被真相刺穿的震惊、被信任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深沉的、如同看着珍爱之物在自己眼前破碎的无力感。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只是那样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下颌线绷紧如刀锋。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同样紊乱的心跳在空气中碰撞。
这无声的痛楚,比任何狂风暴雨般的质问都更让我心头震颤。我知道,这句话彻底撕碎了他心中可能仅存的、关于我那份“风流荒唐”表象下或许还存有温情的幻想。也撕碎了我们之间那层一直维持着的、心照不宣的薄纱。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和质问。“谢倾……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他没有问“是不是你”,而是直接问了“为什么”。他已经确信了。
腰间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力道,随着他这声嘶哑的质问,终于缓缓地、带着一种脱力般的沉重,松懈了下来。然而,他的手臂并未完全离开,依旧以一种保护的、或者说禁锢的姿态,松松地环着我的腰,仿佛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也仿佛支撑着他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靠在他胸前,后背紧贴着冰冷的书案边缘,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依旧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和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痛的气息。心底那层冰封的防线,那道被狄仁杰撕开、又被红枭用蛮力撞开的缝隙,此刻正无声地流淌出滚烫的、带着苦涩的熔岩。
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四肢百骸。算计,伪装,在绝对的洞悉和这沉重的痛楚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坦诚。我没有挣脱他松松环着的手臂,反而将身体微微向后,更紧地靠向他,仿佛在汲取一丝支撑的力量。
“因为……他太聪明了。”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沙哑,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可闻。“聪明到……差点就触及了那绝不能碰的真相。”
“那晚在‘璞玉斋’,他发现的东西……会要了他的命。” 我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虚空,仿佛又看到了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碧绿玉蝉。“不止是他……所有被卷进去的人,都难逃一死。”
“杨通幽……”我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感受到环着我的手臂瞬间绷紧了一下,“……他疯了(假的)。他谋划的东西,远比一支箭、一场刺杀……要可怕得多。”
我停顿了一下,感受着红枭骤然变得冰冷的呼吸拂过我的发顶。他显然对这个名字毫不意外,靖安司的情报网,或许早已将杨通幽的异常纳入视野。
“我不能让怀英死。”我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固执的坚定,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至少……不能让他因为我的原因,死得不明不白,死在那见不得光的阴谋里。”
“那一推……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让他‘安全’地离开风暴中心的方法。” 我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回红枭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琥珀色眸子上,那里面的痛楚并未消失,却多了一丝凝重的审视。“伤重,但无毒。在我谢府,在我眼皮底下,没人能再动他分毫。上官婉儿不行,杨通幽……更不行。” 我再次重复了在狄仁杰面前说过的话,语气更加斩钉截铁。
“所以你就替他做了选择?”红枭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那份狂暴的怒意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了。是理解?还是更深的无奈?“用废掉他一只手的代价?”
“是。”我坦然地迎视他的目光,没有回避他眼中的痛楚和质问,“这代价……我付了。怀英的恨,我认了。”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狄仁杰伤口处温热血流的触感,一种冰冷的愧疚感悄然蔓延。“但我别无选择。红枭,这盘棋……太大,太黑。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我不能……再拉着他一起往下跳了。”
我摊开了最残酷的底牌。承认了算计,承认了冷酷,也承认了那冰冷手段下,最真实、也最无力的保护意图。我将自己置于一个冷酷算计者的位置,也置于一个被巨大压力撕裂的、疲惫不堪的灵魂位置。
红枭沉默了。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我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上搜寻。他看到了那份深不见底的疲惫,看到了那层冰冷外壳下无法掩饰的愧疚和挣扎,也看到了那份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保护欲。
时间在沉水香的氤氲中缓慢流淌。月光偏移,在书案上投下更长的影子。
良久,环在我腰间的手臂,终于完全松开了。不再是禁锢,而是一种沉重的垂落。
红枭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月光重新清晰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昳丽的脸上依旧残留着震惊与痛楚的痕迹,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处,翻腾的风暴似乎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深潭。
他没有再质问,没有再愤怒。
他只是抬起手,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如同拂去尘埃般,擦过我眼角下方——那里,不知何时,竟沁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冰冷的湿意。
指尖的触感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力量。
“倾倾……”他低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沙哑依旧,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温柔,和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击溃了我强撑的所有防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我猛地偏过头,避开了他指尖的触碰,也避开了他那过于洞悉的目光。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看穿、被理解、却又无法承受的脆弱感。那冰封的缝隙,此刻正汹涌地流淌出滚烫的、名为孤独与恐惧的熔岩。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沉水香的气息幽幽浮动,试图安抚两颗同样疲惫、同样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月光无言,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刻的坦诚、痛楚与无声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