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残留的红枭掌心的温热,与石室渗骨的寒意交织,如同冰火两重天,烙印在皮肤之下。我回到书房,沉水香的气息也无法抚平心湖的波澜。红枭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和冰冷的宣言,如同悬顶之剑。他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多,而他的“不能放手”,是最大的变数,也是…最深的牵绊。
案头,那枚碧绿玉蝉在锦盒中静静蛰伏,幽光流转,邪气内蕴。明日亥时三刻,观星台。杨通幽孤注一掷的棋局即将落子,而我,是注定要与他同落这盘棋的执子人。
“将军,魏侍中与白拾遗过府拜访。”老管家在门外通禀,声音恭敬。
我迅速收敛心神,将锦盒收入暗格,面上恢复一贯的从容:“请至花厅奉茶。”
花厅内,茶香袅袅。魏征一身半旧青衫,坐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白居易则是一身月白常服,手执折扇,正饶有兴致地品评着墙上新挂的一幅吴道子摹本《送子天王图》。
“玄成兄,乐天兄,今日怎得闲暇?”我步入厅中,含笑拱手。
魏征放下茶盏,目光如电,直射而来:“谢大将军才是真‘闲暇’。狄怀英在你府上养伤,听闻伤势不轻?前日西市那场混乱,究竟是何人所为?刺客可曾擒获?”他语速极快,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御史中丞特有的犀利和…对挚友毫不掩饰的关切。
白居易也收起折扇,关切地望向我:“是啊倾之,怀英兄伤势如何?那刺客竟敢在闹市行凶,目标似乎…还是怀英?此事非同小可。”
我心下微沉。狄仁杰受伤之事虽尽力封锁,但显然瞒不过魏征这等耳目通明之人,连不问政事的白居易都惊动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引二人入座,亲自执壶斟茶:“怀英无碍,箭簇贯穿右肩,未伤筋骨,静养些时日便可。至于刺客…”我顿了顿,迎上魏征审视的目光,“身手诡谲,一击不中,远遁无踪。靖安司已全力追查,尚无头绪。怀英当时正在追查一桩陈年旧案的线索,许是触及了某些人的逆鳞。” 我将祸水引向狄仁杰的旧案,半真半假,却也非虚言。
魏征眉头紧锁,显然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陈年旧案?是何旧案能引来如此凶徒?谢倾,你与怀英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此事你不可懈怠!需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语气严厉,字字句句却透着对狄仁杰安危的焦虑。
“玄成兄教训的是。”我垂眸应道,“倾定当全力护怀英周全,追查真凶。” 护他周全,将他推离风暴中心,正是我那一箭的初衷。这份用心,魏征不会懂,也不必懂。
白居易轻叹一声,摇开折扇:“唉,多事之秋。先是王玄静大人暴毙,如今又是怀英遇刺…这长安城,表面花团锦簇,暗地里怕已是波涛汹涌。倾之,你身居要职,手握重兵,更要小心才是。” 他目光扫过我,带着诗人特有的敏感和真挚的担忧。
“乐天兄放心,”我展颜一笑,风流意态自然流露,“宵小之辈,不足为惧。倒是乐天兄的新作《长恨歌》,余音绕梁,令人神往。不知何时有幸得闻全篇?” 我巧妙地转移话题。
提到诗作,白居易果然被引开注意,眼中顿时焕发光彩,折扇轻摇,兴致勃勃地谈起他的创作心得。魏征虽仍面有忧色,但在白居易滔滔不绝的诗论中,也只得暂时按下疑虑。花厅内气氛稍缓,茶香氤氲,仿佛只是老友间寻常的午后闲谈。然而,那看不见的暗流,却在笑语晏晏之下,悄然涌动。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送走魏、白二人,我并未回书房,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悄然离府。并未去那隐秘的石室,而是如约来到了杨通幽位于崇仁坊深处的国师府。
国师府外表并不奢华,甚至有些清冷。庭院深深,古木参天,回廊曲折,处处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玄奥气息。引路的小道童将我带至后院一座临水的精舍。精舍内陈设雅致,檀香幽幽,壁上挂着星图,案上摆着龟甲蓍草,一派方外之人的清修之所。
杨通幽正坐在窗边的棋枰旁。他换下了白日那身灰扑扑的道袍,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青色云纹锦袍,墨发用一根通体莹润的白玉簪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灯火映照下,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柔和清俊,眉宇间少了白日石室中的阴鸷偏激,多了几分属于国师的沉静与…一丝难以捉摸的倦怠。他正专注地看着棋盘上的一局残棋,一手支颐,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灯火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显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沉静美感。
“来了?”他未抬头,声音依旧带着点沙哑,却平缓了许多,如同夜风拂过竹林,“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局。黑白双子纠缠绞杀,局面异常凶险复杂,似有千军万马隐于方寸之间,杀机四伏却又暗藏玄机。这棋风,与他白日里那孤注一掷的疯狂判若两人。
“观今夜星象,”杨通幽终于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我,里面燃烧的火焰似乎被一层冷静的冰壳覆盖,只剩下幽深难测的寒光,“紫微晦暗,贪狼犯主,荧惑守心。大凶之兆,主…帝星飘摇,血光之灾。”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指尖却将那枚黑玉棋子捏得死紧。
“所以,亥时三刻,时机正好?”我顺着他的话,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枚被重重围困、岌岌可危的白子,仿佛象征着什么。
杨通幽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天机又漠视天机的倨傲。“天时已至,地利已成。”他缓缓将手中那枚黑子落下,“啪”的一声轻响,精准地切断了白子最后一条生路,将那颗象征性的白子彻底困死。“只待…人和。”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我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不容置疑的确认。
精舍内一片寂静,只有檀香无声缭绕,和棋子落定的余音。窗外的水面倒映着星图与灯火,光怪陆离。
“我会在观星台。”我的声音打破寂静,同样平静无波,“阵眼之处,邪气最盛,反噬之力首当其冲。你…”我顿了顿,看向他清俊却难掩疲惫的侧脸,“自己小心。”
杨通幽摩挲棋子的指尖微微一顿。他抬起眼帘,那双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了我片刻,里面似乎有什么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仿佛不甚在意,目光又落回棋盘上,专注于那局象征意义极强的残局。
“王玄静的‘引辰珏’,”他忽然开口,话题跳转,声音压得更低,“邪魄已完全融入其中。亥时三刻,月过中天,紫微星力最弱之时,便是启动‘移星换斗’之阵的最佳时机。届时,以珏为引,以邪破邪,强行撕开时空罅隙…”他枯瘦的手指在棋盘上虚划着复杂的轨迹,眼神专注而狂热,却又被强行压制在冷静的表象之下,“成败,在此一举。”
“引辰珏…”我默念着这个替代了“引魂蝉”的、更具玄门气息的名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边那个不起眼的乌木小盒上。盒盖紧闭,却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枚碧绿玉珏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邪异波动。它不再是简单的怨气凝结,而是承载着逆转时空野望的钥匙。
“长安城的‘悬案’,靖安司查得如何了?”杨通幽忽然又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狄仁杰遇刺,吸引了大部分视线。王玄静案被暂时搁置。”我如实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玉佩温润的棱角,“红枭…似乎有所察觉,他在查你。”
听到“红枭”的名字,杨通幽执棋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幽深地看向我,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靖安司的‘红枭公子’…呵,倒是个妙人。”他语气意味不明,带着一丝玩味和…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审视,“他对你,似乎格外‘上心’?”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杨通幽的敏锐超乎想象。红枭的存在,以及他对我的态度,显然并未逃过这位国师的眼睛。这审视的目光,让我感到一丝被窥探的不适。
“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我避重就轻,端起手边的清茶抿了一口,掩饰瞬间的失态,“靖安司职责所在,查案也是寻常。”
杨通幽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精舍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没有追问,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棋盘,指尖夹起一枚白子,似乎在寻找破局之路,又像是在衡量着什么。
“谢倾,”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耳语的亲昵感,“当年骊山温泉宫外,你脱下那件月白外袍裹住浑身泥水的我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坐在我对面,谋划着…掀翻这李唐的天下?”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不再是国师的深沉,而是带着一种少年人般的、近乎偏执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记忆的闸门再次被撬开一丝缝隙。那个浑身湿透、眼神倔强又惊恐的小男孩,与眼前这位运筹帷幄却又被仇恨驱动的国师重叠。我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光芒,心中五味杂陈。
“通幽,”我放下茶盏,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疲惫与温和,“世事如棋,落子无悔。我答应过你姐姐的事,从未忘记。明日观星台,我会在你身边。” 这是承诺,也是提醒。我护的是他这个人,而非这疯狂的计划本身。
杨通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许久,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他不再言语,低头专注于棋盘,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少年心性的对话从未发生。精舍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棋子偶尔落下的轻响。檀香的气息混合着窗外水汽的微凉,萦绕在鼻尖。我看着他低垂的、被灯火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就在这诡异的宁静中,杨通幽仿佛不经意般,轻轻将手边那个装着“引辰珏”的乌木小盒,朝着我的方向,推近了一寸。一个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信号。
亥时三刻。
观星台。
风暴的中心。
我端起已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如同这无法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