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管家老李头捏着那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浑浊的眼珠子在我脸上转了三圈。
深秋午后的日头斜斜地挂在西边,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盖在我那身半旧的青布裙上。
"三姑娘,这库房可不是随便进的。"他摩挲着钥匙串上那枚最大的铜钥,上面雕着沈家的家徽,一只歪脖子仙鹤,"老太爷立下的规矩,除了大管家和祭礼前三天的管事,谁也不能碰这些祖宗家当。"
我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是今早特意去街口王记买的桂花糕。
甜腻的香气透过油纸渗出来,老李头的喉结明显动了动。
"李伯说笑了,"我垂着眼帘,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往常那些任人拿捏的日子一样,"不是还有三天就祭祖了吗?母亲昨儿还念叨着,说祭品得仔细擦拭,别让祖宗看了不高兴。姐姐们都忙,我想着身为沈家女儿,总得为家里尽点力不是?"
这话说得老李头舒坦了。庶女嘛,就该有庶女的样子,安安分分,懂得为嫡母分忧。
他掂量着手里的桂花糕,钥匙串"哗啦"一响,最大的那枚铜钥摘了下来。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他把钥匙塞我手里,压低声音,"记住了,只许看第一层的寻常祭器,最里面那几个红漆箱子动不得,那是供奉老祖宗的要紧物件,锁都是老太爷亲自锁的。"
"晓得了,谢李伯。"我捏着冰凉的铜钥转身,裙摆扫过廊下阶前的青苔,带起几星湿泥。
穿过几进院子,越往后走越是冷清。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往下掉,踩上去沙沙作响。
沈家祭礼十年一次,库房平日锁得严严实实,连耗子都少光顾。
快到库房门口时,我特意绕到假山后面,从袖袋里摸出个粉盒,对着里面模糊的镜面理了理头发,又把衣领拉得更高些,遮住昨夜温文轩衣袖扫出的那道红痕。
厚重的木门上挂着两个铜环,绿锈斑斑。我把铜钥塞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旧木头和香料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往后退了半步。
库房里比外面暗得多。
阳光从头顶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舞动。
架子从地面一直顶到房梁,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十个箱子,大的能装下半个人,小的也就鞋盒大小。
箱笼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大多写着"嘉靖二十年"、"万历八年"之类的字样。
我反手把门虚掩上,留了条缝。
万一有事,跑也方便些。
靴底踩着满地的灰尘,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往里面走了约莫七八步,果然看到那几个贴着"祭器"红纸的箱子,整整齐齐码在最里侧的架子上,比旁边的箱子都要高出一截。
手指拂过最上面那个箱子的侧面,积的灰能埋住指甲缝。
可当我摸到箱子正面时,却发现有一块地方的灰尘格外薄,像是最近被人挪动过。
心里咯噔一下,老李头的话在耳边响起:"最里面那几个红漆箱子动不得...锁都是老太爷亲自锁的。"
我蹲下身仔细看那铜锁。
锁身黑黢黢的,透着年代久远的气息,可锁鼻上的划痕却很新,还泛着金属的亮光。
更奇怪的是,锁芯周围有一圈极细微的焊锡痕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有人撬了锁,又重新焊死了!
心脏突然跳得厉害,手心冒汗。
难道青衫人说的"祭品必须是真的",指的就是这个?我从发髻上拔下发簪,对准锁芯用力一挑。
本以为要费些力气,没想到那焊锡早就松了,只听"啪嗒"一声轻响,锁开了。
箱子盖挺沉,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掀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桐油和铜锈的气味飘出来。
趁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我眯眼往里瞧——最上面放着个青铜爵,造型古朴,爵身上刻着繁复的云雷纹。看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
我伸手把青铜爵拿出来,入手的重量让我皱起了眉。太轻了。
真正的古爵我小时候在父亲书房见过一次,那分量,得两只手捧着才稳当。
可这个,一只手就能轻松举起。再细看那云雷纹,刻得虽精细,却少了古物特有的包浆,纹路深处干干净净,一点铜锈都没有。
假的。
我把青铜爵放回箱里,又拿出旁边的玉琮。
触手倒是冰凉温润,可玉质浑浊,里面还夹着不少棉絮似的杂质。
最重要的是,琮体边缘打磨得太光滑了,反而不像历经百年的老物件。
果然被调包了!
是谁干的?李氏?沈明珠?还是温文轩?或者...他们是一伙的?青衫人说的血光之灾,难道就跟这假祭品有关?
祭礼上用了假祭品,按沈家规矩是大不敬,轻则受宗族惩罚,重则...可能会被剥夺祭祀权,甚至影响家族声誉。
但这顶多是丢人,算哪门子的血光之灾?
我正想得入神,突然听到库房外传来丫鬟的说笑声。
"小姐你看这叶子黄的,跟你那件蜜合色的袄子一个颜色。"是春桃的声音,沈明珠的贴身丫鬟。
"就你嘴甜。"沈明珠的声音带着笑,越来越近,"快点走,库房这边阴沉沉的,早点办完事早点回去。"
我心里一紧,赶紧把玉琮塞回箱里,合上箱盖,又把锁挂回去,假装没动过。
转身想找个地方躲躲,可库房里除了架子就是箱子,空荡荡的根本没处藏。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我急中生智,拿起墙角的鸡毛掸子,装作正在打扫灰尘的样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沈明珠穿着件藕荷色披风,带着春桃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衬得那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
她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又甜又假的笑:"呀,妹妹怎么在这儿?"她迈着小碎步走进来,披风下摆扫过地上的光斑,"这库房阴气重得很,妹妹仔细伤了身子。"
我拿着鸡毛掸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过姐姐。"
"妹妹不必多礼。"她走到我身边,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又扫向那些祭器箱子,"这是在做什么呢?"
"想着三日后就要祭祖了,"我低下头,做出恭顺的样子,"特意来看看祭器是否完好,免得到时候出了差错,惹父亲生气。"
沈明珠掩嘴轻笑,声音跟银铃似的:"父亲最重视祭祀了,妹妹有心了。"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我刚才打开的那个箱子盖,"只是这种粗活让下人做便是,妹妹金枝玉叶的,哪能做这些。"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我颈侧,那里正是昨夜温文轩留下的红痕。
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姐姐说笑了,都是沈家女儿,哪有什么金枝玉叶之分。"
"妹妹就是太实诚。"沈明珠突然凑近一步,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耳边,"妹妹脸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没睡好?"她说着,伸手想帮我整理衣领。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她的手扑了个空。空气瞬间有点尴尬。
沈明珠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拢了拢自己的披风:"怎么了?妹妹躲什么?"
"没...没什么。"我低下头,装作慌乱的样子,"许是夜里不甚滚下床了,脖子有些疼,怕姐姐碰着。"
"滚下床了?"沈明珠挑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妹妹近来常做噩梦吗?可有请大夫看看?"
"不用了姐姐,就是小磕碰。"我手里的鸡毛掸子捏得更紧了,竹柄硌得手心生疼,"姐姐也是来查看祭器的吗?"
"可不是嘛。"沈明珠转身,背对我走向那些箱子,"母亲不放心,让我来瞧瞧。毕竟是十年一度的大祭,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她的手指在箱子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响,"祭祖是大事,若出了差错,轻则受罚,重则...可是会影响家族气运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特别慢,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故意说给我听。
我心里冷笑,影响家族气运?恐怕是影响你们的阴谋吧。
我低着头,装作害怕的样子:"姐姐说的是,知意会格外小心的。"
沈明珠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到我面前,正好挡住了从门口照进来的光线。
她的影子把我整个罩住,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库房里的光线本来就暗,这下更是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听说昨夜妹妹不在房中?"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冰,"深更半夜,妹妹去了何处?"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怎么知道我昨夜不在?难道她派人盯着我?
我攥紧了鸡毛掸子,指节发白:"姐姐听谁胡说的?我昨夜一直都在房里。"
"是吗?"沈明珠冷笑一声,往前又逼近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郁的熏香,跟温文轩书房里的味道有点像,"可我的丫鬟说,起夜时看到你房里灯亮着,院子里却没有人。
妹妹倒是说说,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做什么?"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架子,发出"哐当"一声响。
架子上的一个小箱子晃了晃,差点掉下来。
沈明珠的眼睛更亮了,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怎么?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候,她腰间突然滑下来个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是枚玉佩,碧绿的颜色,上面雕着朵缠枝莲。
我和她同时低头去看。
沈明珠脸色一变,急忙弯腰去捡。
但我离得更近,抢先一步把玉佩捡了起来。入手冰凉,雕工精致。
当我的目光落在那缠枝莲纹上时,脑子"嗡"的一声——这图案,跟昨夜温文轩袖口的那个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沈明珠和温文轩果然认识!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沈明珠见我拿着玉佩不放,脸色变得很难看,伸手就抢:"还给我!"
我把玉佩递还给她,手指故意在她手背上划了一下。
她的手很凉,还微微发抖。她接过玉佩,胡乱塞进披风里,眼神闪烁不定。
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得赶紧走,再在这里待下去,指不定会被她看出什么破绽。
我捂着头,身子晃了晃,做出头晕的样子:"许是库房空气不好,头有些晕,我先回去歇着了。"说完,也不等她回应,转身就往门口走。
"站住!"沈明珠突然喝道。
我脚步一顿,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想干什么?
我慢慢转过身,看见沈明珠站在阴影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里却透着浓浓的杀意。
那眼神太吓人了,像是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们对视了片刻,谁都没说话。
库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外面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突然,沈明珠笑了,还是那种又甜又假的笑:"妹妹既然不舒服,就早点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呢,放心。"
我心里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谢谢姐姐。"说完,快步走出库房,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后院。
回到绣房,我反手把门闩插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
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
刚才太险了,差点就被沈明珠看出破绽。
我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微平复了些慌乱的心情。
沈明珠和温文轩...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调换祭器,是为了在祭祖时做手脚吗?还是说...那假祭器本身有问题?青衫人说的"祭品必须是真的",难道是指这个?
对了,沈明珠提到了李氏。
说她是奉了李氏的命令来查看祭器的。
这么说,李氏也参与其中了?她们母女俩,再加上温文轩...这三个人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捡玉佩时,沈明珠手背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冰凉,颤抖...她在害怕。
她为什么要害怕?是怕我发现她和温文轩的关系?还是怕我发现祭器的秘密?
突然,脑子里闪过青衫人送的那枚墨玉花朵。
我赶紧从贴身的荷包里把它拿出来,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光线仔细看。
墨玉冰凉,上面刻着"惊尘"两个字。
萧惊尘...这真的是我父亲的名字吗?他和沈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和这场祭礼阴谋又有什么关系?
正想得入神,鬓边的雕花木簪突然烫了一下,像是有根烧红的针狠狠扎了我一下。
我疼得"嘶"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头。
眼前闪过一阵白光,浮现出熟悉的帛书。
上面的字迹变了,不再是先前那些关于我命运的文字,而是一行鲜红的血字,比之前看到的任何字迹都要刺眼——
"祭器染血,魂魄离壳"
八个字像是活的一样,在我眼前扭曲、蠕动。
我吓得闭上眼睛,可那血字却像是刻在了我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祭器染血...魂魄离壳...
难道说,祭祖的时候,会有人用血染红祭器?而那个"魂魄离壳",又是什么意思?是说有人会死吗?还是说...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我握紧了手里的墨玉花朵,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些。
不管沈明珠、温文轩和李氏想干什么,这场祭礼肯定不简单。
青衫人的警告,帛书的预言,被调换的祭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三天后的沈家祭礼。
看来,我得好好准备一下了。光靠躲是没用的,我得主动出击。
他们想在祭礼上动手脚,那我就在祭礼上等着他们。
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沉,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
沈明珠,温文轩,李氏...你们欠我的,欠我母亲的,我会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
三天后的祭礼...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