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死亡腐朽的混合气味，刺得林秀兰鼻腔发酸。她费力地睁开眼，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视线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烧火燎的痛。
"醒了？"
一个熟悉又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秀兰转动眼珠，费了老大劲才看清床边站着的男人——王德发，她嫁了一辈子的丈夫。只是此刻，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关切，只有一种解脱般的漠然，嘴角甚至还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六十多年的岁月像是一场漫长而屈辱的梦。梦里她是王家免费的保姆，是子女眼中可有可无的提款机，是王德发心里那个永远比不上白月光的糟糠妻。她伺候瘫痪在床的公婆直到送终，拉扯一双儿女长大成人，自己省吃俭用供他们读完大学，可到头来......
王德发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虚伪得让她恶心。"秀兰啊，你也知道，我这身子骨也不行了。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林秀兰想开口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当年的事，"王德发压低了声音，凑近她耳边，像是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语气里却满是残忍的快意，"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成绩那么好，最后却没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
林秀兰的心猛地一缩，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这件事，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一辈子的痛。当年她明明考得很好，却迟迟等不到通知书，最后只能接受命运，早早嫁给了王德发。
"别费力气了，你说不出话。"王德发嗤笑一声，声音冷得像冰，"告诉你吧，那通知书啊，我拿给婉柔了。谁让你那么蠢，把什么都告诉我。"
轰隆！
林秀兰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婉柔？刘婉柔？那个永远柔柔弱弱、需要人保护的女人？那个王德发一直放在心尖上的"好妹妹"？
"你肯定想问为什么吧？"王德发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鄙夷，"因为我欠她的。当年若不是因为我，她怎么会差点被人欺负？这个大学名额，就当是我替你赎罪了。"
替她赎罪？谁给她的罪？！林秀兰气得浑身发抖，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辈子的遗憾，竟然是这个男人亲手造成的！他偷走了她的未来，毁了她的人生，到头来还要她替他"赎罪"？
"爸，妈好像不太舒服，我们还是赶紧说正事吧。"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是儿子王磊。
林秀兰艰难地转头，看到床边不知何时围满了人。儿子王磊，女儿王芳，还有他们各自的伴侣和孩子。一家人整整齐齐，脸上却是同样的冷漠和不耐。
"妈，你也知道，刘阿姨身体一直不好，"女儿王芳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急切，"她跟爸感情那么好，等以后......你看能不能让爸跟刘阿姨合葬？"
"是啊妈，"王磊也跟着劝道，"你跟爸这辈子也挺不容易的，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刘阿姨无儿无女的，爸跟她合葬，也算是我们尽点孝心。"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次是在她的心里。她伺候了一辈子的丈夫，她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儿女，在她弥留之际，竟然围在她床边，逼她同意丈夫跟别的女人合葬？
天理何在？人心何在？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林秀兰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溅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像一丛盛开的红梅，凄厉而绝望。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她能感觉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不甘心......她好不甘心！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她绝不会再这么傻！王德发，刘婉柔，还有这些狼心狗肺的儿女......她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带着无尽的怨恨和不甘，林秀兰缓缓闭上了眼睛。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
"呼——！"
林秀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好像要跳出来一样。
她不是死了吗？被王德发和那群不孝子女活活气死的？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熟悉的木板床上。房间很小，墙壁是斑驳的石灰墙，墙上贴着一张略微泛黄的电影海报，是刘晓庆主演的《芙蓉镇》。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印着红双喜图案的搪瓷缸，旁边还有一本翻开的复习资料。
这不是她结婚前住的房间吗？
林秀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细腻，没有一丝皱纹。她又抬起手，看到的是一双年轻、红润、虽然有些薄茧却充满活力的手，而不是那双枯瘦、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
难道......
她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冲到房间里唯一一面挂在墙上的旧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明亮而有神，只是此刻因为震惊而瞪得溜圆。
这是十八岁的她！高考刚刚结束的她！
林秀兰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踉跄着跑出房间，来到客厅。
客厅很小，摆着一套旧沙发和一张掉漆的木制茶几。墙上挂着一个老式挂钟，钟摆正在左右摇晃，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旁边还挂着一本月份牌，上面清晰地印着——1987年7月。
1987年！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改变她一生的那一年！
林秀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悲伤，而是激动和狂喜。老天爷有眼，竟然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还记得，就是今天，王德发会来找她，假惺惺地关心她的高考情况，然后......然后就会骗走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给刘婉柔！
前世的她，就是因为太傻太天真，听信了王德发的花言巧语，以为他是真心为自己好，以为他只是帮自己"暂存"通知书，结果却亲手把自己的未来拱手让人。
想到这里，林秀兰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起来。前世的种种如同电影般在脑海中闪过：王德发的虚伪，刘婉柔的假装可怜，父母的劝说，以及自己最终"大义凛然"地让出名额后的悔恨和痛苦......
不！这一世，绝不可能！
通知书是她的！未来是她的！谁也别想抢走！
王德发，刘婉柔，你们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地讨回来！还有那些前世因为她的牺牲而过上好日子的"家人"，这一世，她不会再管他们的死活！
林秀兰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秀兰在家吗？"
来了！
林秀兰眼神一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好戏，开始了。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王德发。
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的确良"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抹了点发油，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油光。脸上挂着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看到这张年轻却同样虚伪的脸，林秀兰胃里一阵翻腾。前世她就是被这副伪善的面孔骗了一辈子！
"秀兰，"王德发笑着走进院子，眼睛却不动声色地瞟向客厅，"听说你今天收到通知书了？特地过来看看你。考得怎么样？"
林秀兰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王德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干笑了两声，自顾自地走进客厅，将苹果放在茶几上。"阿姨呢？没在家？"
"在厨房做饭呢。"林秀兰跟在他后面走进客厅，顺手关上了门。
王德发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茶几上那个显眼的牛皮纸信封上——那正是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迫不及待地伸手拿了起来。
"北京大学......"王德发看着信封上的字样，语气夸张地感叹道，"秀兰，你真厉害！竟然考上了北京大学！这可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啊！"
林秀兰依旧沉默地看着他表演，心里冷笑不止。前世的她听到这样的夸奖，还傻乎乎地以为王德发是真心为自己高兴，现在看来，他恐怕早就知道了结果，这里等着她呢！
王德发拿着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他放下通知书，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那个......秀兰啊，"王德发吞吞吐吐地开口，"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来了！林秀兰心中冷笑，就等你这句话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德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王德发被她看得更加紧张了，他避开林秀兰的目光，看向别处，支支吾吾地说："你看......你能不能先把这个通知书暂存在我这儿？我帮你保管着，等......等以后再说。"
"我的通知书，为什么要给你暂存？"林秀兰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德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林秀兰会是这个反应。他预想中，林秀兰应该是羞涩、犹豫，然后在他的劝说下，半推半就地答应才对。
"我......我是怕你年纪小，不懂事，"王德发连忙解释道，"这录取通知书多重要啊，万一要是弄丢了，或者被人骗了怎么办？我帮你保管，绝对安全！"
"我的东西，我自己会保管好，就不劳你费心了。"林秀兰说着，伸手就想去拿通知书。
"哎，别呀！"王德发手疾眼快地把通知书往自己身后一藏，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秀兰，你怎么回事？我这都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林秀兰嗤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还是为了你那个好妹妹刘婉柔好？"
"你......你说什么呢？"王德发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慌乱地闪烁着，"我跟婉柔只是普通同学，你别听别人瞎说！"
"普通同学？"林秀兰往前逼近一步，王德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普通同学会让你这么上心？普通同学会让你冒着风险来骗我的录取通知书？"
"我没有！"王德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恼羞成怒，"秀兰，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总是针对婉柔？"
"我针对她？"林秀兰觉得好笑，"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已！王德发，你告诉我，刘婉柔今年是不是高考发挥失常，没考上大学？"
王德发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开了，林秀兰的母亲端着一盘菜走了出来。看到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愣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林母疑惑地问道，"德发来了怎么不坐着？秀兰，你站着干什么？"
王德发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说道："阿姨，您出来得正好！您快劝劝秀兰吧！我就是想帮她保管一下录取通知书，免得弄丢了，可她非要误会我！"
林母放下菜，走到林秀兰身边，拉了拉她的胳膊，低声说道："秀兰，怎么回事？德发也是好心，你怎么能这么跟他说话呢？"
林秀兰看着母亲熟悉的脸，心里一阵刺痛。前世母亲也是这样，总是劝她要懂事，要为别人着想，却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
"妈，他不是好心！"林秀兰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他是想拿着我的通知书去讨好刘婉柔！"
"你胡说八道什么！"王德发急了，"阿姨，您别听秀兰瞎说，她就是误会了！我跟婉柔真的没什么！"
"没什么？"林秀兰冷笑，"上次我可是亲眼看到你们在河边偷偷见面，刘婉柔还哭了，你是不是答应她什么了？"
其实林秀兰并没有亲眼看到，这只是她根据前世的记忆推测的。但王德发不知道啊！听到林秀兰这么说，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眼神更加慌乱。
林母看看王德发苍白的脸色，又看看女儿坚定的眼神，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她虽然老实，但不傻，王德发的反应也太可疑了。
"德发，"林母的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秀兰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想把通知书给刘婉柔？"
"阿姨，您怎么也跟着误会我啊！"王德发急得满头大汗，"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我只是......只是觉得秀兰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
"女孩子读书就没用？"林秀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前世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妈，您听到了吗？他就是觉得女孩子不配读大学！可是凭什么？我的成绩比他好，比刘婉柔好，凭什么我就不能上大学？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德发连忙辩解，"我是觉得......觉得家里条件不好，你弟弟还小，你要是去上大学了，家里的负担就更重了......"
"家里的负担我会想办法！"林秀兰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可以勤工俭学！我绝不会让家里因为我上大学而受苦！王德发，这是我的梦想，我的未来，谁也别想夺走！"
王德发看着林秀兰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决绝，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今天恐怕是无法得逞了。他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一丝狰狞。
"林秀兰，你可想好了！"王德发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带着一丝威胁，"为了一张通知书，伤了大家的和气，值得吗？你就不怕......以后后悔？"
"后悔？"林秀兰笑了，笑得冰冷而嘲讽，"我最后悔的，就是认识了你这种伪君子！王德发，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给我出去！"
说着，林秀兰伸出手指着门口，眼神冰冷如刀。
王德发没想到林秀兰竟然敢这么对他说话，气得浑身发抖。他死死瞪着林秀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林秀兰，你给我等着！你会后悔的！"
说完，王德发狠狠地一甩袖子，转身就往门口走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震得墙上的月份牌都晃了晃。
客厅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林母看着紧闭的门，又看看女儿紧握双拳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秀兰背对着母亲，紧紧地攥着那份失而复得的录取通知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通知书上"北京大学"那四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淡淡的水渍。
但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绝望和不甘，而是激动和庆幸。
她做到了！她终于守住了自己的未来！
林秀兰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转过身来看着母亲。她的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勇气。
"妈，"林秀兰轻声说道，"相信我，这一次，我不会再错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林秀兰手中的录取通知书上，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林秀兰看着那金灿灿的四个字，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笑容。
王德发，刘婉柔，这一世，我回来了。你们准备好，迎接我的报复了吗？
我的人生，由我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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