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好像比往年都要闷热。傍晚时分,夕阳把家属院的红砖楼房染成一片橘红,知了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吵得人心烦意乱。林秀兰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刚刚从邮递员手里接过的汇款单——是她利用高考后这段时间给人缝补浆洗攒下的一点钱,也是她计划中大学学费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距离那场和王德发的正面冲突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三天里,王德发没再出现过,林秀兰原本以为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她可以安心准备去北京上大学的事情了。可走到家属院门口,她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大门口那几个平日里一边纳鞋底一边唠嗑的大妈突然停了话头,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她们的眼神很奇怪,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种让林秀兰极其不舒服的、像是在打量什么稀罕物件的审视。林秀兰皱了皱眉,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哎,你看你看,就是她......"
身后的低语声很小,但在这寂静闷热的傍晚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林秀兰耳朵里。她脚步一顿,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看着倒是挺老实的,怎么能干出那种事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王德发那孩子多好,家里条件又不错,长得也精神,多少姑娘盯着呢......"
"可不是嘛!听说考上北京大学了,架子就端起来了,瞧不上我们这些工人子弟了......"
林秀兰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王德发搞的鬼!她就知道那个伪君子不会善罢甘休。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些恶毒的谣言也曾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在无数个深夜辗转难眠。没想到这一世,她已经如此谨慎,却还是没能躲过。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冲回去和她们争辩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她攥紧拳头,继续往前走。
家属院里的人好像都知道了什么,家家户户门口纳凉的人都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往日热情地招呼她"秀兰放学啦"的张大爷今天板着脸假装看报纸,平时喜欢逗她弟弟玩的李婶把头扭向一边假装和别人说话。林秀兰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走到三单元拐角处,她听到了更清晰的议论声。三个中年妇女围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茶壶和几个玻璃杯。林秀兰认得她们,都是王德发家的邻居。
"......人家德发妈说了,秀兰拿到通知书那天就把德发给甩了,"穿着碎花衬衫的妇女压低声音,却故意让坐在不远处的人也能听到,"还把德发给她买的东西都还回来了,说什么城里有个大学生追她,家里是干部,比王德发强多了......"
"啧啧啧,真是没良心啊!"另一个胖一点的妇女摇着头,"当年是谁天天帮她补习功课?是谁给她送早饭?现在考上大学了,就一脚把人家蹬了?"
"就是!我看啊,她就是早就计划好了!利用完人家就翻脸不认人!这种女人心也太狠了!"
林秀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凉。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去撕碎这些人虚伪面具的冲动。什么城里的大学生?什么干部家庭?全是王德发编造出来的谎言!那个卑鄙小人,骗不到她的录取通知书,竟然就用这种泼脏水的方式来报复她!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冲动,不能中计。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一股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客厅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15瓦的灯泡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母亲坐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泣。桌上摆着简单的晚饭:一碟咸菜,两碗玉米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这在林家已经算是改善伙食了。
听到开门声,母亲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眼睛通红,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看到林秀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妈......"林秀兰的声音有些沙哑。
母亲站起身,慌乱地用围裙擦了擦脸,避开了林秀兰的目光。"回来了?饿不饿?饭在桌上,快吃吧。"
林秀兰放下书包,走到母亲面前。"妈,外面那些话......您都听到了?"
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秀兰啊,你告诉妈,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你......你真的认识了城里的大学生?你真的把德发给......甩了?"
林秀兰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疼。她没想到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相信她。"妈!你怎么也相信那些谣言?是王德发!是他想骗我的录取通知书被我拒绝了,他这是在报复我!"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摆着手,哭声却越来越大,"可是现在整个家属院都在说你的闲话啊!他们说你嫌贫爱富,说你攀高枝,说你忘恩负义......女人家的名声多重要啊!要是传出去你作风有问题,以后还怎么嫁人啊?你弟弟长大了找对象都会受影响的!"
"我的名声就不重要吗?"林秀兰激动地喊道,"王德发这样污蔑我,您不想着怎么帮我澄清,反而担心我以后嫁不出去?妈,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抱着这些老思想不放吗?"
母亲被林秀兰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几秒后,突然"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女儿!人家德发哪里不好了?家里条件好,对你又好,你为什么就不知道珍惜呢?非要去追求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女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名声坏了,读再多书也没人要啊!"
林秀兰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她知道母亲是被传统观念束缚太深,也是真心为自己担心。可是这种担心,却像一把枷锁,牢牢地困住了她。
"妈,大学是我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梦想,"林秀兰蹲下身,握住母亲的手,语气带着一丝恳求,"我不想放弃。王德发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凭什么要我用自己的前途和名声去替他买单?"
母亲甩开林秀兰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惩罚?怎么惩罚?人家家大业大,我们惹得起吗?明天你就去跟德发道个歉,就说都是误会,让他帮你澄清一下,这事就算过去了,啊?"
"道歉?"林秀兰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妈,您让我去给他道歉?我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他想偷我的录取通知书,是他散布谣言污蔑我,凭什么要我道歉?"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嘶哑,"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弟弟!要是人家真的把事情闹大了,说你作风有问题,你弟弟以后在厂里怎么抬头做人?他找对象都会受影响的!你就不能懂事一点吗?"
"懂事?"林秀兰的心彻底冷了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母亲,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前世她就是因为太"懂事",太为别人着想,才会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这一世,她不想再"懂事"了。
"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林秀兰站起身,眼神坚定地看着母亲,"这个大学我上定了。谁也别想阻止我。"
说完,她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任凭母亲在门外如何哭喊、敲门,她都没有再回应。她坐在床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绝望的泪,而是一种决绝的、破釜沉舟的泪。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不一会儿,倾盆大雨就席卷了整个家属院。林秀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世界,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
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任由王德发这样污蔑她。她必须反击!
林秀兰猛地拉开抽屉,拿出用红布包裹着的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密封好,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她打开房门,不顾母亲惊讶的目光,冲进了茫茫雨幕中。
"秀兰!你去哪儿啊!回来!快回来!"母亲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可是林秀兰没有回头。雨水瞬间湿透了她的衣服,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面临什么困难。但她知道,她必须走出去,必须为自己争取一个光明的未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再左右她的人生,她的命运,由她自己主宰!
林秀兰抱着怀里的录取通知书,在大雨中奔跑着。雨水混着泪水滑过她的脸颊,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浇不灭她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中,只留下身后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无尽的担忧。
夜,越来越深了。雨,越下越大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林秀兰的人生,也将在这场风暴中,迎来一个全新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