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雪比京城来得更凶。鹅毛大雪片子打着旋往下砸,把破败的城墙裹得严严实实,风声跟鬼哭似的,刮得人脸生疼。沈清辞裹紧了素色披风,站在营门口,睫毛上结着层薄冰碴子。
王忠举着灯笼的手直哆嗦,老亲兵跟了沈毅十年,此刻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姑娘,下巴都要掉了。"大...大小姐?京城不是传言您早已去世了吗?"灯笼光照在她脸上,还是记忆里那个养在深闺的模样,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您怎么来了?这北疆...可不是您来的地方啊!"
沈清辞没说话,眼睛扫过营地。帐篷东倒西歪,几个士兵缩在篝火旁搓手跺脚,见了王忠也不起身,死气沉沉的。她往人群里瞟,瞧见至少七八个熟悉面孔戴着白孝布,可脑袋都别着,不敢看她。
"我哥呢?"她开口,声音让风吹得打飘。
王忠扑通就跪下了,雪沫子溅了一脸:"将军...将军他殉国了!"
"尸骨呢?"
"北狄蛮子狡猾得很, 战场混乱,没能..."老亲兵低下头,声音含糊。
沈清辞往前走,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响。王忠赶紧爬起来要拦,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这眼神跟当年老镇国公一模一样,冷飕飕的,带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
主帐比她想的更破。帐顶漏着雪,正落在案头的军报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油灯晃得人影乱抖,沈清辞看见帐柱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旁边还沾着点发黑的血迹。
"赵勇。"她叫了一声。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着股寒气。赵勇一身铁甲没卸,头盔歪在一边,脸上还有道新添的疤痕。他看见沈清辞,握着佩刀的手咔嗒响了一声“大小姐您不是早已……”随后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大小姐。"
"起来。"沈清辞走到案前,手指拂过那摊带血的军报,"我要见我哥灵位。"
赵勇起身时撞翻了脚边的马扎,铁凳子砸在地上当啷响。"将军尸骨无存,"他声音哑得厉害,眼睛瞟着帐外,"只有个衣冠冢,在山坳那边。天太晚了,雪又大,明日..."
"赵勇。"沈清辞拿起最上面的那份战报,凑到灯前,"你跟我父兄十几年,什么时候学会说瞎话了?"
战报上"沈翊力战而亡"那几个字墨迹发黑,跟旁边的记录都不一样。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纸面上露出点淡青色的底子,像是原先写了别的字,被人用墨厚厚盖住了。
赵勇的喉结滚了滚,大手攥得铁甲滋滋响:"军情紧急,当时记录太仓促..."
"太仓促到连阵亡地点都能写错?"沈清辞把两份战报拍在一起,"前天说在西侧山谷,今天就改成东侧密林?赵勇,你当我沈清辞是三岁小孩?"
赵勇猛地抬头,眼睛通红:"大小姐!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将军没了,军心就跟散了架似的,北狄随时可能打过来!您..."
"我兄长战死沙场,"沈清辞打断他,声音不高,字字却跟冰锥似的,"尸骨无存就算了,连战死在哪都要说谎?我们沈家的儿郎,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替他编故事?"
帐内静得可怕,只有油灯偶尔爆出个灯花。赵虎看着沈清辞,这姑娘明明穿着身素净的布裙,站在一堆带着血腥气的军报里,脊梁挺得比他的铁甲还直。
"朝廷...朝廷已经下了定论。"赵勇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再说...这几天北狄动静不对劲,斥候回报..."
"朝廷?"沈清辞笑了一声,把战报扔回桌上,"哪个朝廷?是杀了我父兄还要往他们身上泼脏水的朝廷?还是眼看着敌军压境却让我们在这里等死的朝廷?"
赵勇的脸"唰"地白了,伸手就去捂她的嘴:"大小姐!这话可不能..."
沈清辞没躲,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赵勇的手在她脸前停住,指节泛白。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么个雪夜,小丫头端着碗姜汤追到练兵场,非要看着沈毅喝完才走,跟现在一样犟。
"将军是怕您出事。"赵勇放下手,声音里带着点哀求,"老将军走得早,将军就剩您和逸儿两个亲人了,而今逸儿也不见踪影。有些事..."
"他要是真为我好,"沈清辞拿起那份改得乱七八糟的战报,塞到赵勇手里,"就不会让自己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赵勇捏着那份纸,指尖都在抖。风从帐顶的破洞灌进来,吹得油灯直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墙上,扭曲成两个挣扎的怪物。
后半夜雪小了点。沈清辞躺在临时搭的行军床上,瞪着帐顶的破洞。雪花悠悠地飘进来,落在脸颊上,凉丝丝的。她想起小时候,沈翊把她架在脖子上摘槐花,说等她长大了,就带她来北疆看雪。
"骗人的。"她小声骂了一句,翻了个身,看见帐帘底下透进来点光。
亥时三刻,巡营的脚步声刚过。沈清辞悄没声起身,摸出贴身藏的火折子。她记得帐后有个暗格,是当年她爹在的时候挖的,用来放重要文书。
冰雪冻得地面硬邦邦的。沈清辞趴在地上,手指抠着帐角的木板。咔嗒一声轻响,巴掌大的暗格露了出来,里面果然放着本册子。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正好照在封面上——《阵亡将士名录》。沈清辞的心猛地跳了跳,翻开册子,指尖划过一排排名字。
"沈翊"两个字在册子中间,墨迹黑得发亮。她把册子凑近月光,看见那两个字边缘有细细的白边,像是用什么东西刮过又重新写的。沈清辞咬咬牙,从头上拔下银簪,用簪尖轻轻刮着纸面。
墨层一点点脱落,下面露出两个模糊的小字:"...未...获..."
"大小姐。"
沈清辞的手一顿,慢慢回头。赵勇站在月光底下,手里提着剑,影子拉得老长。雪光映着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赵将军还没睡。"沈清辞合上名册,慢慢站起来,把册子藏进袖中。
"末将是来告诉大小姐,"赵勇的剑"哐当"一声插回鞘里,"明日一早,我派人送您回京城。"
"我不走,京城的沈清辞那个废后早已死了尸体还在乱葬岗。"
"大小姐!"赵勇往前一步,雪地里留下个深深的脚印,"将军尸骨未寒,您就别添乱了行不行?北疆危险,不是您该待的..."
"我哥没死。"沈清辞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犟劲,"你们都在骗我。"
赵勇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沈清辞看着他这反应,心里那点猜测突然就变得笃定起来。
"他在哪?"沈清辞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赵勇,"是被北狄抓了,还是..."
赵勇猛地后退,撞到身后的帐篷支架,发出"咔嚓"一声响。"大小姐别问了!"他低吼道,眼睛里全是血丝,"就当...就当将军已经死了行不行?"
夜风吹过营地,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沈清辞看着眼前这个跟着父兄出生入死的男人,突然笑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下来,滴在冰冷的雪地里。
"赵勇,他是我哥。"她轻声说,"我娘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让我看好他还有阿逸。我答应了。可现在兄长生死未知,逸儿不见踪影我回哪去"
第二天沈清辞没走。赵勇也没再提送她回京城的事,只是派了两个亲兵"保护"她。沈清辞也不管,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帐门口,就那么看着士兵们操练。
王忠端来碗热汤,看着大小姐冻得通红的鼻尖,叹了口气:"您这又是何苦..."
"王叔,"沈清辞接过汤碗,哈了口气,"我哥手下那个姓李的军医呢?就是总爱给我糖吃的那个。"
王忠端碗的手抖了一下:"李军医...李军医前几日巡逻,让北狄的冷箭伤了腿,在后面休养呢。"
"哦?"沈清辞舀了勺汤,慢悠悠地喝着,"哪个营帐?我去看看他。"
王忠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看见赵勇在不远处冲他使劲摇头。沈清辞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勾了勾,没再说话。
入夜后,沈清辞在帐子里来回踱步。子时刚过,她走到窗边,轻轻敲了三下,停顿,再敲两下。这是沈家兄妹小时候定的暗号,三长两短,代表"有急事"。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吹雪粒子的声音。沈清辞心里有点发沉,正要再敲,突然听见窗台下传来轻轻的回应——两下短促的敲击。
她屏住呼吸,拉开条窗缝。雪地里跪着个人,裹着件破军大衣,脑袋上缠着绷带,不是李军医是谁?
"大小姐。"李军医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您...您怎么知道..."
"李叔,"沈清辞让他进来,递了碗热水,"我哥到底怎么了?"
李军医捧着碗,手哆嗦个不停,热水洒出来烫了手都没感觉。"将军他...他没死..."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那日峡谷混战,我亲眼看见他被北狄人带走了..."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为什么不报上去?"
"报?怎么报?"李军医突然激动起来,压低声音吼道,"当时军中有令,见了将军格杀勿论!我们这些老部下想救都来不及!要不是赵将军拼死阻拦..."
沈清辞的脑子"嗡"的一声。"谁下的令?"
李军医张了张嘴,脸色比刚才更白了:"是...是朝廷来的密使,带着...带着圣旨..."
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闭嘴。沈清辞吹灭油灯,把李军医推到床底下。刚弄好,帐帘就被掀开,赵勇举着火把站在门口,火光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大小姐睡了吗?"他问,眼睛扫过黑漆漆的帐内。
"刚睡下。"沈清辞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故意哑着嗓子,"赵将军有事?"
赵勇没说话,举着火把四处照了照,目光在床底停留了片刻。雪从他身后飘进来,落在火上发出"滋啦"的轻响。
"没什么。"他转过身,"只是听说大小姐白天找李军医,他伤得重,怕是不方便见客。"
"我知道了。"沈清辞裹紧被子,"赵将军也早点休息吧。"
赵勇没动,站在门口像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下帐帘走了。
李军医从床底下爬出来,浑身都在抖。沈清辞重新点灯,看见他裤子湿了一片,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怎么。
"大小姐,您快走吧。"李军医抓住她的手,指甲都掐进她肉里,"他们连将军都敢动,肯定也不会放过您!这是个局,天大的局啊!"
沈清辞掰开他的手,从头上拔下那支银簪:"李叔,这个你拿着。要是我出事了,你就带着它去京城找张太傅,他会帮你的。"
李军医看着那支雕着沈家家徽的银簪,眼泪"唰"地下来了。二十年前,老镇国公也是这样把这支簪子交给自己,让他照顾好少将军大小姐和逸儿。
"将军他...他身上应该有半块玉佩。"李军医抹了把泪,声音哽咽,"那是老将军赐的,说是遇到危难时,持佩...”
话没说完,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清辞赶紧吹灯,示意李军医从后帐走。老军医刚钻出去,帐帘就被人一脚踹开,十几个亲兵举着刀冲了进来。
赵勇站在最后,手里捏着个信封,脸色铁青:"搜!"
士兵们翻箱倒柜,把帐子搅得乱七八糟。沈清辞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赵勇手里的信封,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她写给张太傅的信。
"大小姐,"赵勇走到她面前,把信封递过来,"您这是做什么?"
沈清辞没接,冷冷地看着他:"我哥到底在哪?"
赵勇猛地把信封攥成团,信纸从指缝里露出来一点。"末将最后劝您一次,回京城去。"他声音里带着最后一点耐心,"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要是我不回呢?"
赵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已经没了温度:"那末将只能..."
"只能怎样?"沈清辞往前走一步,几乎贴到他胸口,"杀了我?跟杀我哥一样?"
赵勇的身体僵住了。沈清辞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混杂着雪地里的寒气。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胸口起伏着,抓着刀柄的手白得吓人。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将军!不好了!北狄人...北狄人打过来了!"
赵勇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沈清辞,转身就往外走。"看好大小姐!"他留下句话,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士兵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收了刀,守在帐门口。沈清辞走到窗边,撩开帐帘一角往外看。
北边的天空红得像火烧,隐约能听见厮杀声。雪花还在飘,落在地上沾了血,变成肮脏的粉红色。她想起小时候沈翊说过,北疆的雪是红色的,因为死了太多人。
"骗人的。"她又小声骂了一句,眼泪却又下来了。
下半夜的时候,厮杀声渐渐远了。天快亮时,沈清辞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被帐外的动静惊醒。
"大小姐,赵将军请您过去。"是王忠的声音,带着点哭腔。
沈清辞心里一沉,赶紧披衣下床。主帐里挤满了人,个个脸上都是灰败之色。赵勇站在案前,背对着门口,肩膀一动一动的,像是在哭。
"怎么了?"沈清辞走过去。
赵勇转过身,手里拿着片血淋淋的东西。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个"翊"字,正是李家军说的那块。
"北狄人送来的。"赵勇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说...说是在将军身上搜到的...还说...将军已经归顺了他们..."
帐子里一片抽气声。几个老兵当场就哭了:"不可能!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赵勇没说话,把玉佩递给沈清辞。玉佩上的血还是热的,烫得她手一抖,差点掉在地上。
"他们还说什么?"沈清辞攥紧玉佩,指尖掐进肉里。
"他们说..."赵勇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让我们打开城门投降,不然...不然就把将军的人头挂在城墙..."
话没说完,沈清辞突然转身往外跑。赵勇赶紧追上去:"大小姐!您去哪?"
"我去见他们!"沈清辞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去把我哥换回来!"
赵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您疯了?!"他低吼道,眼睛里全是血丝,"北狄人的话能信吗?他们就是想骗您过去!"
"那我哥怎么办?"沈清辞挣开他的手,手背被抓出几道红印子,"眼睁睁看着他们杀了他?"
"那也不能把您搭进去!"赵勇又抓住她,这次用了两只手,死死地钳着她的胳膊,"将军要是知道您为了他这么做,非得气活过来不可!"
两人拉扯间,沈清辞的袖口被撕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手腕。赵虎突然愣住了,看着她手腕上那块淡青色的胎记——跟将军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急急忙忙跑进来,手里举着封信:"将军!北狄那边又派人来了!说有密信要亲手交给大小姐!"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从士兵手里抢过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火漆烫了个狼头印记。她用发簪挑开火漆,里面只有一张字条,上面用简体字写着:
"兄安。三日后午时,西郊破庙,单凭玉佩。勿信旁人。"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写的。沈清辞捏着纸条,指节泛白。她抬起头,看着一脸震惊的赵勇,突然笑了。
"我哥没死。"她把纸条塞给赵勇,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颤抖,"他果然没死。"
赵勇看着纸条,又看看沈清辞,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雪从帐门口飘进来,落在他的铁甲上,慢慢融化成水,像眼泪一样往下淌。
远处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要来了。沈清辞走到帐门口,望着白雪皑皑的北疆大地。寒风刮在脸上,有点疼,但她觉得心里那块冻了三年的冰,好像开始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