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债还清的那天傍晚，沈知微坐在理发店后间的小床上，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银行转账记录发呆。苏玫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卷帘门拉下的声音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结束了。"苏玫走进来，指尖还带着染发剂的化学香气。她轻轻抽走沈知微手中的手机，将它倒扣在床头柜上，"该高兴才对。"

沈知微的嘴角机械地扯了扯，却没能成功挤出一个笑容。她看着苏玫锁骨处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红色痕迹——那是借贷公司那个男人留下的，现在被一件高领毛衣严严实实地遮住。但沈知微知道它在那里，就像她知道苏玫为了这笔钱还付出了什么。

"我去热饭。"苏玫转身要走，却被沈知微拉住了衣角。

"别走。"沈知微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就坐一会儿。"

苏玫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床垫因为新增的重量微微下陷，沈知微顺势靠过去，额头抵在苏玫的肩膀上。洗发水的玫瑰香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这是独属于苏玫的气息。

"你闻起来像家。"沈知微突然说。

苏玫的手指顿在半空，然后轻轻落在沈知微的发间："傻话。"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知微数着苏玫的呼吸声，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渴望了解却又害怕知道苏玫的过去。

晚饭吃得安静而缓慢。沈知微机械地咀嚼着米饭，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苏玫的一举一动——她夹菜时手腕内侧若隐若现的淡色疤痕，喝水时喉结的轻微滚动，还有偶尔瞥向自己时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

"看什么？"苏玫放下筷子，挑眉问道。

沈知微摇摇头，低头扒了一口饭："没什么。"

夜深了，理发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沈知微躺在床的内侧，听着苏玫在浴室洗漱的水声。当苏玫终于掀开被子躺下时，带着薄荷牙膏的清凉气息，沈知微忍不住向她那边靠了靠。

"睡不着？"苏玫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沈知微没有回答，只是翻了个身，突然像小孩一样蜷缩进苏玫怀里，额头抵着她的锁骨。苏玫明显僵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手臂环住沈知微的肩膀。

"苏玫。"沈知微的声音闷在她的颈窝里，"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空气突然凝固了。苏玫的呼吸变得又轻又缓，仿佛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为什么突然想知道？"最终，苏玫反问道，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沈知微的一缕头发。

沈知微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寻找苏玫的眼睛："因为我发现......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苏玫心门上那把生锈的锁。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微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你想知道什么？"苏玫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沈知微从未听过的疲惫。

"所有。"沈知微说，"好的，坏的，肮脏的......所有。"

苏玫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愉悦："你确定？"

沈知微点点头，手指悄悄握住了苏玫的睡衣下摆。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苏玫盯着那道光线，开始讲述她的故事——从十六岁被继父赶出家门，到在美发店当学徒时认识赵毅；从他最初伪装出的温柔体贴，到后来暴露的控制欲和暴力倾向；从她捅伤赵毅逃跑的那晚，到后来为了生存不得不拍的那些照片......

"有段时间，我几乎和所有给钱的男人上床。"苏玫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赵毅到处散播谣言，没人愿意雇我。我需要钱，需要活下去。"

沈知微的呼吸变得急促，但她没有打断，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苏玫的衣角。

"最糟糕的一次，是在一个地下摄影棚。"苏玫继续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们给我下了药，拍了视频......后来我用剪刀抵着那个摄影师的喉咙，才把母带抢回来。"

说到这里，苏玫突然转头看向沈知微："现在你还觉得我闻起来像家吗？"

月光下，沈知微看到苏玫眼中闪烁着某种尖锐的东西——那是自我厌恶与挑衅的混合体，仿佛在说"看吧，我就是这么肮脏"。

但沈知微的反应出乎苏玫的意料。她既没有愤怒地跳起来，也没有嫌恶地躲开，只是平静地问了两个问题：

"戴套了吗？"

苏玫愣住了："......什么？"

"和那些男人，"沈知微的声音异常清晰，"你保护好自己了吗？"

苏玫的嘴唇微微发抖："戴了......因为不想怀孕。"

沈知微点点头，又问："那你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刺进苏玫的心脏。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设想过沈知微可能的各种反应——愤怒、恶心、怜悯，甚至是居高临下的原谅——但唯独没料到这个。

"我......"苏玫的声音哽住了。

沈知微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湿润："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玫鬼理发'的玻璃门外。你正在给一个老太太剪头发，红头发扎成马尾，耳垂上的银环一晃一晃的。"

苏玫屏住呼吸，听着沈知微用轻柔的声音继续道："那天我刚被我爸用皮带抽过，手腕上全是淤青。我本来只想在公园长椅上坐到天黑，但你的红发太显眼了，像一团火......我不由自主就走到了理发店门口。"

"你发现了我，从镜子里看了我三次。"沈知微的拇指轻轻擦去苏玫眼角的泪水，"第四次你看过来时，对我眨了眨左眼。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也许活着也没那么糟糕。"

苏玫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一个无心之举，会在另一个人生命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

"后来我每天都去，就坐在那个角落，假装看书，其实是在画你。"沈知微的声音带着笑意，"你弯腰时后颈露出的那颗痣，给客人染发时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有抽烟时眯起眼睛的样子......"

"别说了。"苏玫突然打断她，声音嘶哑，"我不值得。"

沈知微摇摇头，凑近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完美的苏玫。是那个会给我贴创可贴的苏玫，会因为我偷画你而威胁我的苏玫，会为了我抵押理发店的苏玫。"

苏玫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紧紧抱住沈知微，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些她以为会永远腐烂在心底的肮脏秘密，此刻被沈知微用最纯粹的爱意包裹，变得不再那么丑陋不堪。

"你知道吗，"沈知微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第一次梦到你，是在医院打完破伤风针的那晚。梦里你穿着黑色背心，在给我剪头发，手指碰到我的耳朵......"

苏玫破涕为笑："你就这点出息？"

"后来做的梦就比较有出息了。"沈知微狡黠地眨眨眼，成功换来苏玫的一个肘击。

月光悄悄移动，现在完全照在了床上，为两人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苏玫看着怀中这个固执的女孩，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无条件的爱——不是因为她有多好，而是尽管知道她有多不好，却依然选择留下。

"沈知微。"苏玫轻声唤道。

"嗯？"

"如果......"苏玫犹豫了一下，"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一定要告诉我。"

沈知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撑起身子，认真地看着苏玫的眼睛："那你听好了，苏玫。我，沈知微，永远不会后悔爱上你。不是因为我有多伟大，而是因为......"

她俯身，在苏玫的泪痣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你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苏玫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将脸埋进沈知微的颈窝，任由泪水浸湿对方的衣领。这一刻，她感到某种沉重的东西从肩上卸下——不是那28万的债务，而是多年来如影随形的自我厌恶。

窗外，一只夜莺开始歌唱，清亮的鸣叫声穿透夜色。沈知微轻轻拍着苏玫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她想起自己曾经在《月亮与六便士》中读到的一句话："在爱情的事上如果你考虑起自尊心来，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真正的爱不是将对方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而是接纳她所有的伤痕与过往，就像接纳月光下的每一寸阴影。

"睡吧。"沈知微轻声说，手指穿过苏玫的红发，"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苏玫在她怀中慢慢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沈知微看着月光下她安静的睡颜，突然觉得，或许这就是幸福最朴素的模样——在经历所有不堪与痛苦后，依然有人愿意在深夜聆听你的故事，并在黎明到来前，握紧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