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泼天泼地地下着。那雨丝密匝匝织成一片惨白的网，兜头盖脸罩下来，砸在青石板上，腾起一层迷蒙冰冷的水汽。
风卷着残叶，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在空荡荡的长街上乱窜，撞得两旁紧闭的门板哐当作响。
更深漏断，万籁俱寂，唯有这风雨之声，搅动着无边无际的寒夜。
江晏提着盏气死风灯，微弱的黄光在风雨中挣扎摇曳，勉强照亮脚下尺许之地。
蓑衣沉重，水珠顺着笠檐不断滴落，在他深色的布衣前襟洇开一片更深的湿痕。
他步履匆匆，却极稳，泥水飞溅，沾污了裤脚，也浑不在意。行至街角那座早已破败倾颓的土地庙前，他脚步蓦地一顿。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气，蛮横地撕开雨幕，直冲鼻腔。那气味太过鲜明，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温度和铁锈般的腥甜，绝非寻常。
江晏眉心微蹙，提着灯的手腕稳如磐石，昏黄的光晕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黑洞洞、塌了半边的庙门。
光柱所及，一片狼藉。断折的供桌，碎裂的泥胎神像碎片，散落的枯草……在那片污秽的角落，蜷缩着一个黑影。
是个少年人。
一身华贵的锦袍早已被泥污血渍浸染得看不出本色，数道狰狞的伤口撕裂了衣料，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犹在汩汩地向外渗着暗红的血，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在身下积成一滩不断扩大的、令人心悸的暗红水洼。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青，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情的风雨彻底吞噬。
江晏的目光落在那少年苍白失血、却依旧能辨出几分熟悉的轮廓上，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铁锥狠狠凿了一下。
纵使狼狈濒死，那眉宇间残留的骄矜与贵气，也足以让他认出——这是江家的小公子。那个曾经在春日宴上，被众人簇拥着，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江家……那个数日前还煊赫一时，如今却已化作瓦砾场和焦土的江家！
江晏的呼吸凝滞了一瞬，握着灯杆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眼前闪过江老爷那张方正和煦的脸，还有多年前递来的那碗救命的粥。旧债如山，沉沉压来。
他不再犹豫，大步上前，俯身探向少年的颈侧。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滑腻，唯有那极其微弱的脉搏跳动，尚存一丝游丝般的暖意。
“唔……”昏迷中的少年似乎被这触碰惊扰，发出一声模糊破碎的痛哼，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终究没能睁开。
江晏利落地解开身上的蓑衣，将那沉重湿冷的遮蔽物随手丢在一旁。他脱下自己相对干爽的粗布外袍，动作迅捷却异常轻柔地将少年裹住，小心避开他身上最骇人的伤口。
少年身体冰冷僵硬，如同刚从寒潭里捞起。江晏蹲下身，一手穿过少年腋下，一手抄起他的膝弯，沉稳地发力，将那具比自己想象中更显单薄沉重的身体抱了起来。
少年的头无力地垂落在江晏的肩窝，冰冷的气息微弱地拂过他的颈侧。江晏抱着他，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重新踏入瓢泼大雨之中。
风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摇晃，如同汪洋里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孤舟。他抱得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坚实，任凭雨水浇透全身，任凭那浓重的血腥气萦绕鼻端，也未曾有半分动摇。
昏黄的灯光，艰难地撕开前方沉沉雨幕，映照着归途，也映照着少年苍白如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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