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陋室内，唯有一盏油灯如豆，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星火，在墙上投下摇曳不定、巨大而沉默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气息，混杂着血腥味和一种病人特有的、衰败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呼吸不畅。
江晏坐在炕沿，神情专注，眉眼间是刀刻斧凿般的沉静。他正用一方干净的、被温水浸透的白布，仔细地擦拭少年胸前一道最深的剑伤。
那伤口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青紫色，深可见骨，每一次清理，都引得昏睡中的少年身体一阵剧烈的抽搐痉挛，细密的冷汗瞬间布满他苍白如纸的额头。
“呃……”少年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痛吟，紧闭的眼睫如蝶翼般簌簌急颤。他似乎陷入某种极深的梦魇，身体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牙关紧咬，咯咯作响，含糊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从齿缝间挤出：“爹……娘……别……别杀……”
声音破碎，带着濒死小兽般的绝望和惊惶。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洇入鬓角散乱的乌发里，留下一道濡湿的痕迹。
江晏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那滴泪的温度，似乎灼痛了他持布的手指。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少年痛苦扭曲的脸上，那上面纵横的泪痕和深重的恐惧，与他记忆里那个鲜衣怒马、骄阳般耀眼的少年判若两人。
一种极淡、却又极沉的涩意，无声无息地漫上江晏的心头，像深秋的寒雾，缓慢而固执地渗透。
他沉默着，只是将手中的动作放得更轻、更缓。
拧干布巾，温热的水小心地避开伤口，只擦拭着少年脖颈、手臂上凝结的血污和泥垢。指腹偶尔不经意地滑过少年滚烫的肌肤，那灼人的热度让江砚的眉头锁得更紧。
整整三日三夜。江晏几乎未曾合眼。煎药、喂药、擦拭、换药、守候……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稳稳地守在燕临这艘随时可能倾覆的破船旁。
添柴烧水时，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喂药时，他需要极有耐心地撬开少年紧咬的牙关，用小勺一点点将苦涩的药汁渡进去；处理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时，他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最精密的雕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
夜最深时，陋室如墨染。只有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江晏挺直的背影和炕上少年不安稳的轮廓。
少年的高热在药力的作用下终于开始缓缓退却，呼吸也从急促濒死的抽噎，逐渐变得稍显绵长，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断弦。
他蜷缩在厚重的棉被里，身体不再因寒冷或剧痛而剧烈颤抖，眉宇间那深重的恐惧和痛苦，似乎也随着体温的下降而稍稍平复，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江晏伸出手，干燥温热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少年汗湿黏在额角的一缕碎发。
指尖触到的皮肤，虽然还带着病态的潮热，却不再是那种骇人的滚烫。他凝望着少年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安静的睡颜，片刻，才缓缓收回手，无声地吁出一口压在胸中许久的长气。紧绷的肩背线条，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已歇，只有檐角残留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阶下的石板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有些惊心。
陋室依旧，只是多了几分大病初愈后的清冷。药味淡去，却仍丝丝缕缕缠绕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少年靠在土炕的墙壁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却干净的薄被。
他脸色依旧苍白，褪去了濒死的青灰，却透着一层大病后的虚弱，像久不见阳光的玉。
那双曾经盛满骄阳与星河的眼眸，此刻幽深如寒潭古井，所有的光都被吸入潭底，只剩下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恨意。
他沉默着，目光空洞地望着陋室唯一的、蒙着尘灰的小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
江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稀粥进来，碗沿粗糙，映着他同样粗糙却沉稳的手。他将碗放在炕沿边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醒了？”江晏的声音不高，带着一贯的沉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先吃点东西。”
少年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从那片灰蒙的天空，移到那碗冒着白气的粥上，又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江晏脸上。那目光锐利如淬了寒冰的针，带着审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戒备。
“你是谁？”少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刮着喉咙，“为何救我？”
江晏没有立刻回答。他拉过一张矮凳，在炕边坐下，动作不疾不徐。
昏黄的晨光透过小窗，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界限。
他抬起眼，迎上少年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平静，如同深秋无波的湖面。
“江晏。”他报上名字，声音平稳无波，“一个欠了江家情分的人。救你，是还债。”
“还债？”少年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却扯动了干裂的唇，沁出一点猩红，“江家……已经没了。”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自己的心口，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带起一阵无形的寒意。
那深潭般的眼底，恨意翻涌，如同冰层下咆哮的暗流，几乎要冲破那层死寂的冰封。
“债，还在。”江晏的声音依旧沉静，像磐石，不为那汹涌的恨意所动。
他看着少年，目光沉稳而直接，“你活着，债就有人承。”
少年死死盯着他，胸膛开始微微起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他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那眼神仿佛要将江晏整个人刺穿、剖开，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陋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对峙的目光在无声交锋。一个恨意滔天，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绝望；一个沉静如山，承载着不容置疑的过往承诺。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良久，少年眼底那汹涌的暗流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疲惫。
他移开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灰蒙的天空，身体微微后靠，闭上了眼睛。紧绷的下颌线条，却并未放松。
江晏也不再言语。他端起那碗依旧温热的粥，用木勺搅了搅，舀起一小勺，轻轻吹了吹气，递到少年唇边。
少年紧闭的唇线抿得更紧，如同铁铸。拒绝的姿态，无声而固执。
江晏的手停在半空，稳稳地端着那勺粥，既不催促，也不收回。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时间在僵持中一点一滴流逝。陋室中唯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那食物温热的香气终于唤醒了身体的本能，或许是意识到此刻的抗拒毫无意义，少年紧闭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屈辱般的僵硬，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江晏的手腕稳定如初，将那一勺温软的粥，稳稳地送入了少年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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