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打着旋儿扑打在“醉仙楼”二楼的雕花木窗上,发出细碎密集的声响。
临窗的雅座,江晏独自一人。桌上只摆着一壶温过的劣酒,一只粗陶酒杯。酒液浑浊,散发着刺鼻的辛辣气味。
他并未饮酒,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楼下长街,此刻已被一片刺目的红所淹没。
迎亲的队伍喧天而来,唢呐声尖锐喜庆,锣鼓点敲得震耳欲聋。鲜艳的红绸缠绕着车马,仆从们穿着簇新的红衣,脸上堆着夸张的笑,簇拥着中间那顶八人抬的、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红花轿。
花轿之后,一人高踞骏马之上。
那人身着大红喜服,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在阴沉的天色下也折射出刺目的光。
他身姿挺拔,头戴玉冠,面容在晃动的珠帘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唯有那周身散发出的尊贵气度,以及眉宇间那份被强行压制、却依旧透出骨子里的冷冽与疏离,让江砚隔着喧嚣的人声和纷飞的雪沫,也能一眼认出。
是他。
不,或许该称他为燕王了?江晏脑中掠过前几日酒肆里听来的零碎消息。江家遗孤,以雷霆手段收拢旧部,借势而起,更在半月前以一场惊天血战,手刃了当年参与灭门惨案的三名仇家首脑,震动京师!
皇帝为安抚拉拢这柄骤然出鞘的凶刃,竟不惜将最宠爱的幼妹——宝庆公主下嫁,更敕封其为异姓王,尊荣无两。
而那宝庆公主……江晏的目光掠过花轿前飘扬的旗帜,上面斗大的“陈”字刺入眼帘。陈家!当年燕家灭门惨案背后,最隐秘也最强大的推手!那宝庆公主的生母,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陈阁老的亲妹妹!
好一个安抚!好一个拉拢!
这分明是皇帝与陈家联手,将最甜美的毒药,裹着最华丽的锦缎,递到了青年的嘴边!用仇敌之女、用滔天富贵、用无上权柄,来锁住这柄复仇的凶刃!
江晏握着粗陶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杯中的劣酒晃动着,映出他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潭水之下,是翻涌的怒意、冰冷的嘲讽,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细辨的、尖锐的痛楚。
楼下的喧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喜庆的鼓乐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这阴沉的冬日。
花轿缓缓经过醉仙楼下,那高踞马上的新郎官,似乎微微侧了侧头。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沫,隔着喧天的锣鼓,隔着楼上楼下喧嚣的人潮,两道目光,猝然相撞!
青年的目光,隔着珠帘,隔着风雪,精准地捕捉到了二楼窗边那个沉默的身影。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压和深沉的审视。
那眼神里,再无半分昔日山野间的青涩与依赖,只剩下冰冷的疏离和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过客。
那目光在江晏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短得如同错觉。随即,便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毫无波澜地移开,重新投向前方喧闹的街道。
江晏握着酒杯的手,纹丝未动。脸上的表情,亦如同古井,不起微澜。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那漠然目光移开的刹那,无声地碎裂、沉没下去。
迎亲的队伍喧闹着远去,刺目的红色最终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喧嚣的鼓乐声也渐渐飘散,只留下寒风卷着雪沫,在空寂的街道上呜咽盘旋。
江砚依旧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桌上那杯劣酒,从温热,到微凉,再到冰冷刺骨。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很快便将楼下街道上残留的爆竹碎屑和凌乱的脚印覆盖,只留下一片刺目的、冰冷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