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般的挤压感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令人眩晕的虚空。混沌的意识挣扎着上浮,沉重的眼皮却只裂开一道微隙。刺目的光线透过襁褓粗糙的布料灼入眼底,一片模糊的白亮。耳边是嗡嗡的嘈杂,妇人高亢的报喜声、细碎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声压抑疲惫的喘息,搅成一锅沸水,灌进她新生的耳蜗。黏腻的汗意贴在娇嫩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带来强烈的不适。她徒劳地试图挥舞手臂,那软绵绵的肢体却不听使唤,只在自己的小脸上蹭了一下。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位顶顶俊俏的小格格!您听听这哭声,多响亮有力!”稳婆的声音透着刻意拔高的喜庆,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东西捧到床边。
董鄂·七十紧绷的肩背终于松弛下来,他强压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努力维持着一家之主的沉稳气度,往前凑了凑。目光触及襁褓中那小小的一团时,那份刻意维持的威严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傻气的喜悦。他伸出因常年习武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想碰碰女儿,又怕粗粝的指腹伤了她,最终只悬停在襁褓上方。
“老爷,您瞧这孩子,”枕上,觉罗氏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游丝,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脸颊,可那双望着婴儿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盛满了初为人母的温柔与怜爱,“眉眼生得多好,像块温润的玉,偏又带着股子灵透劲儿。”她吃力地抬起手,用指腹极轻地、极缓地触碰了一下婴儿柔嫩的脸颊,那触感让她眼底的笑意更深沉了些,“我瞧着,倒像是山间云雾缭绕里藏着的美玉峰峦。就叫她‘云岫’吧,小名儿‘岫岫’。”
“云岫…”董鄂·七十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重重点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好名字!雅致脱俗,正配得上我董鄂家的掌上明珠!”他随即侧首,用满语对侍立在床尾、一位面容慈和的老嬷嬷吩咐道:“满语名就叫‘哈琳’(Halin),愿她如月光般皎洁安宁。”
襁褓中的小婴儿,被“云岫”、“哈琳”这两个名字轻轻撞了一下。意识深处那片混乱的泥沼里,似乎有颗石子投入,荡开微不可查的涟漪。一种难以言喻的契合感悄然滋生,仿佛这两个名字,恰好接住了她灵魂深处那份格格不入的疏离与茫然。本能驱使着她,向着那温暖气息的源头——觉罗氏的怀抱,微微蹭了蹭。
窗棂外,深秋午后的阳光金粉般洒落,暖意融融。屋内,安神香清冽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血腥味,被父母浓烈的喜悦和仆妇们压低的道贺声温柔地包裹着。这陌生世界最初的底色,带着温度,悄然渗入她懵懂的意识。董鄂·云岫,岫岫,哈琳——这些音节,开始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成为她被动接受的第一份重量。
时光如檐下的滴水,无声滑过。转眼已是康熙二十八年的初春,寒意未消,董鄂府内院暖阁里却暖意熏人。烧得热热的炕上铺着厚厚的绛紫色绒毯,隔绝了地砖的凉气。两岁多的董鄂·云岫穿着一身簇新的杏子黄缠枝莲纹小袄,同色夹裤,脚上是软底绣着虎头的棉鞋,正端端正正坐在炕沿。乌黑柔软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两个小鬏鬏,各系着一根鲜亮的红头绳。
她安静地看着暖阁门口悬挂的锦缎帘幔,那帘子被风微微吹动,光影在其上流淌变幻。乳母吴嬷嬷端着一小碗温热的牛乳羹,用小银匙舀了,笑吟吟地凑到她嘴边,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满语小曲:“咱们小格格,来,张嘴,香香甜甜的羹羹哟!”
岫岫依言张开小嘴,温热的羹汤滑入喉中。她的眼睛却依旧望着帘子,那眼神不似寻常婴孩的懵懂好奇,清澈得如同山涧新融的雪水,深处却沉淀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沉静。目光扫过屋内陈设:多宝格上玉雕的如意、案头青瓷瓶里插着的几支腊梅、墙角紫檀木花架上垂下的兰草叶子…每一件物品,她似乎都要多停留那么一瞬,像是要将它们的形状、位置,细细刻印在脑中。
“哎哟,瞧瞧咱们哈琳格格这眼神,”吴嬷嬷喂完一口羹,忍不住对旁边侍立的丫鬟春桃笑道,“灵透得哟,像是能看进人心里去!这才多大点人儿,比人家三四岁的娃娃还稳重!”
春桃也笑着附和:“可不是嘛嬷嬷,格格生来就带着股聪明劲儿,是老天爷赏的福气!”
正说着,吴嬷嬷一个没留神,手腕轻轻一抖,一滴乳白的牛乳羹溅落在岫岫杏黄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几乎是同时,岫岫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蹙眉痕迹,小嘴也微微抿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快得如同错觉,吴嬷嬷忙着擦拭,春桃也赶紧递上干净的帕子,谁也没留意。
“哎呦喂,嬷嬷该打!”吴嬷嬷自责着,手忙脚乱地擦拭。
恰在此时,暖阁的门帘被撩开,董鄂·七十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些外间的寒气,随手将一册蓝皮账簿放在了炕桌一角,便笑着朝女儿伸出手:“岫岫,阿玛回来了,想阿玛没有?”
岫岫的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落在了那册账簿上。深蓝色的封皮,上面是墨色的字迹,规整排列。一种奇异的熟悉感,隔着时空的迷雾,朦胧地触动了她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她咿呀一声,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地朝那账簿够去,指尖在空中抓挠着。
董鄂·七十微微一怔,随即朗声大笑,一把将女儿抱起来举高:“哟,我家岫岫也对阿玛的账本子感兴趣了?这可不得了,将来定是个管家理事的好手!”他抱着女儿在炕上坐下,觉罗氏闻声也走了进来,夫妻俩看着女儿粉雕玉琢的小脸和那双格外清亮的眼睛,满心满眼都是宠溺与骄傲。觉罗氏从丈夫怀里接过女儿,爱怜地用脸颊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额娘的哈琳,心肝儿肉…”
春去秋来,院中的银杏叶再次染上耀目的金黄。康熙二十九年的深秋,董鄂府正厅内气氛不同往日。觉罗氏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份明黄色的谕帖,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下首,翊坤宫的首领太监王德全垂手侍立,脸上带着宫里人特有的恭谨又疏离的笑意。
“宜主子娘娘千秋在即,又恰逢冬至将临,心里头念旧,想召几位素日亲近的夫人并家中年幼的格格们进宫去,说说话,瞧瞧孩子们,添点喜庆热闹。”王德全的声音不高,带着宫里特有的圆润腔调,“董鄂都统府上的小格格聪慧灵秀,娘娘早有耳闻,特意嘱咐了,请夫人务必带了小格格一同入宫叙叙。”
董鄂·七十坐在主位,面色沉肃,闻言微微颔首:“娘娘恩典,奴才阖家感激不尽。”他转向觉罗氏,语气郑重地叮嘱:“宫里规矩大,你需处处留心。岫岫还小,跟着的嬷嬷务必要最稳妥老成的,萨嬷嬷稳重,让她跟着。格格的行头穿戴、给娘娘的孝敬礼数,万不可有半分轻忽。”
觉罗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与荣耀感交织的波澜,恭敬应道:“老爷放心,奴才省得。”她立刻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府中顿时忙碌起来。
岫岫被春桃抱在怀里,懵懂地看着大人们匆匆的身影。当“进宫”、“宜妃娘娘”这些字眼清晰地钻进耳朵时,她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意识深处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翊坤宫宜妃…康熙…九阿哥胤禟?!”纷乱而冰冷的历史碎片骤然翻涌,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无常的悲叹,冲击着她稚嫩的心神,带来一阵细微的眩晕和强烈的不安。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春桃的衣襟。
面上,她依旧安静乖巧。被觉罗氏和萨嬷嬷换上那身特意为她裁制的崭新衣裳——一件水红色暗花缎面的小袍褂,领口袖缘镶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小脸愈发玉雪可爱。发间簪了朵小巧精致的绒花。萨嬷嬷一遍遍低声在她耳边重复着宫里的规矩:“格格,见了娘娘要行礼,问安的话嬷嬷替您说…不可乱看,不可乱动…”
进宫的时辰定在午后。青呢小轿在重重深红的宫墙间穿行,仿佛驶入一个由威严砌成的巨大迷宫。轿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线,被高耸的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寒意。轿子停下时,岫岫被萨嬷嬷稳稳地抱在臂弯里,踏上了翊坤宫前空旷的金砖地面。
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瞬间笼罩下来。巍峨连绵的宫墙向天际延伸,巨大的鎏金门钉在寡淡的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深色的琉璃瓦覆盖着连绵的殿宇,像一片凝固的、沉郁的海洋。长长的宫道笔直而空旷,寂然无声,只有远处几个太监宫女垂首疾走的身影,像贴在巨大画布上的几点墨痕。翊坤宫高大的宫门紧闭,檐下的匾额高悬,字迹遒劲。
风穿过高高的殿角,吹动悬着的铜铃,发出几声孤零零的“叮——咚——”,在这绝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遥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属于皇家的气息——名贵沉水香料的馥郁、陈年楠木的厚重,以及一种更深邃的、难以言喻的、仿佛从砖石深处渗出的冷寂。巨大的空间感和森严的等级感,如同无形的冰水,让小小的岫岫本能地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渺小与敬畏。她不由自主地将小脸埋进了萨嬷嬷温暖的颈窝,小手紧紧攥住了嬷嬷后襟的衣料。
“这就是紫禁城…”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心底浮起,带着穿透时空的冰冷,“权力的中心,也是无数悲欢离合的牢笼。”对这方天地和她自身处境的认知,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沉重,那份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裹上了一层谨慎的寒意。
萨嬷嬷抱着她,在引路太监的示意下,从侧门悄步进入。穿过几重庭院,正殿的门帘被高高打起,一股暖融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界的清寒。殿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极旺。陈设奢华得晃眼: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多宝格上陈设着各色珍宝,掐丝珐琅的熏炉里袅袅升腾着轻烟,却又处处透着一股子精心布置的雅致。几位衣着华贵的命妇带着各自的小女孩,已按序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殿内气氛安静而恭谨。
主位的紫檀木嵌螺钿宝座上,端坐着一位宫装丽人。正是宠冠后宫的宜妃郭络罗氏。她身着妃色缂丝八团吉服袍,袍身上彩蝶穿花栩栩如生,领口袖口镶着繁复的金线牡丹边,华美异常。梳着高高的两把头,正中簪一支点翠镶红宝凤凰步摇,两侧垂下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肌肤胜雪,容光慑人,尤其一双妙目,眼尾微微上挑,顾盼之间流光溢彩,即便年过三旬,那份逼人的美艳不仅未曾消减,反而沉淀出一种盛极的风韵。通身的气派明快爽利,带着宠妃独有的自信,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慵懒笑意。
“给宜主子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觉罗氏带着萨嬷嬷,依着规矩上前,深深蹲下行礼。
宜妃的目光在几位命妇带来的小女孩身上温和地掠过,带着例行公事的审视,并未多做停留。直到觉罗氏的声音响起,她的视线才落到萨嬷嬷怀中的岫岫身上。
这一落,便定住了。
“哎哟!”一声轻呼不由自主地从宜妃唇间逸出。她身体微微前倾,原本慵懒的笑意瞬间被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艳所取代,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放软了几个度,带着真切的欢喜,“快,快抱近些让本宫瞧瞧!这是哪家的玉娃娃?生得这般好模样!”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岫岫脸上,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瞧瞧这眼睛,乌溜溜的,跟浸在泉水里的黑琉璃珠子似的!这鼻子,这小嘴儿…哎哟哟,真是老天爷精心捏出来的小仙童!”她竟直接向岫岫伸出了手,那保养得宜、戴着宝石护甲的手指在温暖的殿内泛着柔光,“来,到本宫这儿来!”
萨嬷嬷心中既惊且喜,强自镇定,小心翼翼地将岫岫送到宜妃跟前。宜妃竟亲手接了过去,稳稳抱在膝上。离得近了,那份精雕细琢的美更是清晰。小脸粉嫩莹润,五官无一处不精致,虽尚带稚气,那轮廓已隐隐透出未来倾城的影子。最摄人的还是那双眼睛,因初入深宫的紧张而显得格外清澈明亮,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不安地轻颤,眼神里有着孩童天然的纯真,深处却又沉淀着一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与灵慧。宜妃越看越爱,忍不住伸出食指,用指背极轻地、爱怜地点了点岫岫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脸颊,触感温软细腻。
“这是你的女儿?”宜妃抬头看向恭敬侍立的觉罗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煦,“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觉罗氏连忙垂首回禀:“回娘娘话,正是奴才的小女儿,名唤云岫,小名岫岫,满语名哈琳。过了年就满三岁了。”
“云岫?哈琳?”宜妃将这两个名字在唇齿间轻轻念了一遍,笑意更深,满眼的赞赏,“好名字!名美人更美!”她抱着岫岫,像是得了件稀罕的宝贝,对着侍立一旁的宫女嬷嬷们笑道,“瞧瞧,本宫就说今儿个早起这心里头怎么格外敞亮,原来是有个小仙童要落到咱们翊坤宫来了!”她低头看着怀中玉雪可爱的小人儿,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这眉眼气度,将来长大了,可不知要便宜了哪家的小子哟!”她心情极好,转头吩咐贴身宫女:“去,把本宫那赤金嵌红宝的长命锁拿来,给咱们小哈琳戴上,保佑她平安康泰!”
宫女应声捧来一个沉甸甸、金灿灿的项圈,中间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周围细密地镶嵌着小颗珍珠,华贵非常。宜妃亲手将它轻轻戴在岫岫的颈间,冰凉的触感激得岫岫微微缩了一下。
殿内气氛正因宜妃的兴致高涨而愈显融洽,命妇们凑趣地夸赞着小格格的福相。突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清脆的脚步声,夹杂着太监压低了嗓音、带着点无奈的劝阻:“九阿哥!九阿哥您慢着点!娘娘正见着客呢…”
话音未落,一道宝蓝色的身影已像股旋风般卷了进来。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皇子常服,宝蓝色的袍子衬得小脸愈发白皙,跑得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蛋也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盛满了碎阳光的琥珀,充满了孩童特有的蓬勃生气与不管不顾的劲儿。他容貌极是出色,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小小年纪已能看出承袭自宜妃的美貌,尤其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灵动飞扬,神采逼人。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银光闪闪、构造精巧的九连环,小炮弹似的冲到宜妃宝座前,清脆的声音带着点邀功的急切:“额涅!额涅!您快看!我把这个解…” 话刚喊到一半,他亮闪闪的目光猛地撞上了宜妃膝上那个粉妆玉琢、正睁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地望向他的小人儿。
声音戛然而止。
胤禟像是瞬间被施了定身法,直挺挺地站在大殿中央,忘了手里的九连环,忘了要说的话,甚至忘了喘气。他就那样一瞬不瞬地、呆呆地看着宜妃怀里那个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小女娃。翊坤宫正殿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熏炉里升腾的香烟都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岫岫也在看他。这个跑得脸蛋红扑扑、眼睛亮得惊人的小男孩,就是历史上那个“毒蛇老九”胤禟?此刻的他,眼神干净得像雨后的晴空,只有纯粹的惊艳和好奇,像个不谙世事、误闯进来的林中精灵。纷乱的历史碎片和眼前鲜活的面孔剧烈碰撞,在她心底掀起波澜:“原来…他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孩童的本能,混杂着一丝对历史人物强烈的好奇,让她没有像寻常孩子般害羞地躲进宜妃怀里,而是同样睁着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毫不回避地,安静地回望着他。
两双同样漂亮、同样清澈的眼睛,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温暖的、弥漫着香气的空气里,静静地对视着。
“啪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骤然打破了这奇异的凝滞。胤禟看得太过专注,小手一松,那个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开的九连环,直直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银环散开,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
“噗嗤——” 宜妃看着儿子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再看看怀里镇定回望的小人儿,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爽朗愉悦,带着洞悉一切的戏谑:“瞧瞧我们小九,平日里跟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今儿个倒成了锯嘴葫芦了?怎么,被妹妹的美貌给惊着啦?”她低头,亲昵地用满语对怀里的岫岫说:“哈琳,别怕,这是你九表哥。” 又抬眼看向傻愣着的儿子,笑着嗔道:“胤禟,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见你董鄂家的小表妹,云岫格格?”
清脆的笑声像小锤子敲醒了胤禟。他猛地回过神,小脸“腾”地一下红得更厉害了,窘迫得手脚都有些不知往哪儿放。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依旧黏在岫岫身上,怎么也挪不开。他有些笨拙地往前挪了两步,努力想摆出点小大人的稳重样子,对着宜妃怀里的岫岫,认认真真作了个揖——姿势虽还带着孩童的稚拙,那份郑重却不容错认。
“胤禟…”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又透着一股子纯粹的欢喜,“见过…云岫妹妹。”
岫岫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得耀眼、又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小男孩。他目光里的善意像初春的阳光,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那些从史书缝隙里透出的关于“阴鸷”、“狠毒”的冰冷字眼,似乎在这目光里悄然融化了一角。她遵从萨嬷嬷入宫前一遍遍的教导,在宜妃温暖馨香的怀抱里,微微颔首,用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嗓音,软软地回了一个字:
“…哥。”
这小小的插曲过后,殿内的气氛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甜津津的蜜糖,更加轻松活络起来。宜妃心情极好,一手揽着怀中温软的岫岫,一手招呼着儿子:“快过来,挨着额涅坐。”
胤禟依言挨着母亲坐下,可那眼神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时不时就往岫岫那边瞟。岫岫则安静地待在宜妃散发着暖香的怀抱里,偶尔抬起清澈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悄悄打量一下四周奢华而陌生的陈设,更多的时候,是沉浸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高位者的温暖里,感受着殿内融融的暖意和宜妃身上好闻的香气。
胤禟似乎很想跟这个从天而降、漂亮得晃眼的妹妹说点什么,可憋了半天,小脸都涨红了,也没想出合适的话来。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上散开的银环,灵机一动,立刻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个散落的九连环。小小的手指急切地试图将那些纠缠的银环重新拼合起来,动作笨拙而认真,嘴里还小声地、急切地嘀咕着:“这个…这个可好玩了…你看…” 那样子,分明是想用这奇巧的玩意儿吸引妹妹的注意。
岫岫的目光落在他那双努力摆弄银环的小手上,看着他全神贯注、几乎要跟那堆金属较劲的神情,那是一种纯粹的、对“奇巧”之物本身的热衷,而非对殿内大人们那些带着机锋的闲谈有丝毫兴趣。这个发现,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她心底那根因历史重压而一直绷紧的弦,让她感到一丝意外的松弛。“他好像…真的只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小小的心里浮起。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觉罗氏觑着宜妃脸上的倦色,便恭敬地带着岫岫告退。宜妃果然显出几分不舍,拉着岫岫的小手又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连声夸赞,又额外赏了几匹上用的妆花缎子和几样精巧的宫制点心,特意用满语殷殷嘱咐:“哈琳,好孩子,以后常随你额娘进宫来玩儿!额涅这里有好吃的果子点心,都给你留着!”
岫岫被萨嬷嬷稳稳地抱在怀里,转身离开那温暖如春、香气氤氲的殿堂。厚重的门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满室的暖香笑语。在即将踏出翊坤宫正殿那高高的门槛时,小小的岫岫下意识地回过头,朝殿内望去。
越过萨嬷嬷的肩膀,她一眼就看见那个穿着宝蓝色袍子的小小身影。胤禟也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方向,见她回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骤然亮了起来,像瞬间点亮的星子。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纯粹又明亮的笑容,一口小白牙闪闪发亮,还高高地、用力地冲她挥了挥小手。
那笑容,像深秋午后意外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缕阳光,猝不及防地落进她眼底。
回程的青呢小轿在宫墙夹道中轻晃,深秋的寒意再次从轿帘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岫岫裹紧了身上那件簇新的、镶着风毛的小斗篷,将自己更深地偎进萨嬷嬷温暖而厚实的怀抱里。翊坤宫那暖融融的甜香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端,宜妃娘娘惊艳赞叹的目光仿佛还在眼前闪动,而最后定格在脑海里的,是那个宝蓝色身影挥手的笑容,干净,明亮,带着灼人的温度。
“董鄂·云岫…岫岫…哈琳…” 这几个名字,连同那两张鲜明生动的面孔——宜妃明艳的笑靥,胤禟挥手的笑容,第一次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墨迹,而是带着体温、带着气息、带着声响,沉甸甸地烙印在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的认知里。那个叫胤禟的小男孩,他干净的眼神和笑容,像一道小小的暖流,悄然融化了心底一些坚硬的、名为恐惧和疏离的冰棱。
轿子轻轻摇晃着,规律的颠簸如同温柔的摇篮曲。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未来…会怎样呢?”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轻轻浮起,又无声地破碎。带着一丝沉沉的倦意和更多朦胧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全然明了的、如同晨曦微露般的浅浅期待,她在萨嬷嬷安稳的臂弯和轿子的轻晃中,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轿窗外,紫禁城巍峨连绵的宫墙和殿宇的轮廓,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渐渐模糊、隐退,最终被深沉的青灰吞噬。远处,沉闷的暮鼓声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沉重地撞在深红的宫墙上,回荡在这座巨大而寂静的城池上空,余韵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