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浸透墨汁的锦缎，沉沉地覆盖了董鄂府邸。暖阁内，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无声跳跃，将一室寒意驱散殆尽。岫岫被安置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炕上，身上盖着轻软的湖绸蚕丝被，只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白日里翊坤宫的景象，如同浸了水的颜料，在她小小的脑海里晕染、盘旋：宜妃娘娘那身妃色吉服袍上流光溢彩的彩蝶，鬓边金翠交辉的步摇流苏，还有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暖香，丝丝缕缕缠绕着鼻端。最后定格的，是那抹宝蓝色的身影，立在殿门口，咧着嘴，用力挥着小手，笑容明亮得晃眼。
身体沉甸甸的，是幼儿特有的、被新鲜经历耗尽气力的疲惫，然而意识深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弦，却绷得异常清晰。“宜妃…那双眼，顾盼生辉，难怪…” 一个念头无声滑过。随即，那个小男孩干净的眼神和带着点傻气的专注模样，再次浮现。心底深处，那层因“毒蛇老九”四字而凝结的薄冰，似乎又被这笑容融化了几分。“他此刻…不过是个喜欢新奇玩意儿、被额涅宠着惯着的寻常孩子罢了？” 一丝难以言喻的轻快，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小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嗅着被褥上被阳光烘烤过的、熟悉而安心的味道。沉重的眼皮终于落下，梦里依稀还有琉璃瓦折射的碎金，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琥珀色眼眸。
门帘被极轻地掀起又落下，带进一丝微弱的凉意。觉罗氏悄步进来，在炕沿坐下。昏黄的烛光温柔地勾勒出女儿熟睡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觉罗氏伸出手，指尖悬在空中，终是没舍得碰触，只轻轻地将被角掖得更严实些，仿佛怕惊扰了这小小的安眠。她转向守在一旁的萨嬷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惜：“格格今日入宫，怕是真累着了。夜里警醒些，炭火也别太旺。” 萨嬷嬷垂首，恭敬地应了声“嗻”。
几日后，董鄂府内院东厢的暖阁里，又是另一番光景。窗棂半开，初春微寒的风送进院中几株早梅的清冷香气。觉罗氏坐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几册蓝皮账簿，指尖正拨弄着一架小巧的黄铜算盘，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岫岫则坐在炕上，面前摊着一副红木七巧板，她的小手慢吞吞地挪动着那些形状各异的木片，拼出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出是房子的轮廓。
萨嬷嬷端着一个剔红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只甜白瓷小碟，一碟盛着切得极细的雪梨丁，一碟是去了籽的葡萄粒。她将托盘轻轻放在炕桌一角，正待说话，手腕却不经意地在桌沿一碰。一块雪梨丁骨碌碌滚到桌边，半悬着，淡色的果汁眼看就要滴落在簇新的杏黄色锦垫上。
几乎是同时，一只白嫩的小手飞快地伸了过来。岫岫几乎是本能地，用小小的指头精准地一拨，将那摇摇欲坠的梨块拨回了碟子中心。随即，她抬起小手指着锦垫上那一点将落未落、几乎看不见的水痕，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仰起脸，对着萨嬷嬷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擦。”
萨嬷嬷一愣，旋即笑开了花，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哎哟哟！咱们格格这小眼神，真尖！还知道爱惜东西，爱干净！嬷嬷这就擦，这就擦！”她忙不迭地用帕子小心吸去那点湿痕。觉罗氏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抬眼看来，正好瞧见女儿那带着点小小“不赞同”的眼神，不由莞尔，只当是孩子天生喜洁，并未往深处想，摇摇头，继续低头拨弄算珠。
岫岫的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悄飘向母亲那边。书案上摊开的账册，墨色的字迹一行行整齐排列，红色的批注圈圈点点，那些她曾无比熟悉的阿拉伯数字符号，此刻却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形态，如同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密码。她放下手中拼了一半的“房子”，笨拙地爬下炕，摇摇晃晃走到觉罗氏的书案旁，踮起脚尖，小手指准确地戳在账簿某一页上一个被朱砂圈得格外醒目的数字上，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疑问，发出一个带着上扬尾音的：“…嗯？”
觉罗氏被女儿这认真的小模样逗乐了，索性放下手中的笔和算盘，弯腰将岫岫抱到自己膝上坐着。她指着那个朱红的数字，语气温和，如同闲话家常：“岫岫对这个好奇呀？这是咱们府上，这个月给各处伺候的下人们发月例银子的总数…”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翻动着账页，指着不同的条目，“喏，这是给厨房采买的，这是给马房添草料的，这是给针线房置办丝线的…都得算清楚，该给多少银子，不能出错。”
觉罗氏絮絮叨叨，只当是哄孩子玩。然而怀里的岫岫却听得异常专注。她的小脑袋微微歪着，长长的睫毛垂下，粉嫩的唇瓣不自觉地微微抿起，似乎在努力地将母亲口中那些“银子”、“采买”、“总数”的字眼，和她意识深处那些模糊的、关于数字和交换的概念艰难地对应起来。觉罗氏低头看着女儿这副仿佛真在思考的沉静模样，只觉得心尖都软化了，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女儿的发顶：“额娘的哈琳，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岫岫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鼻端是熟悉的馨香。那些“月例”、“采买”的字眼，渐渐在她脑中勾勒出“工资”、“支出”的轮廓。“原来…是这样记的…” 一个念头闪过，带着一丝了然。随即，另一个模糊的影像跳了出来——那个专注摆弄九连环的漂亮小身影。“…不知道胤禟以后做生意，会不会也这样记账？” 这个突然冒出的联想，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甚至有点好笑。
庭院里的几株杏树刚冒出粉白的花苞，董鄂府便再次因来自宫中的消息而忙碌起来。这一次，是宜妃身边另一个得脸的太监，带着笑意亲自递的话：宜主子娘娘得了件稀罕的西洋玩意儿，是个能自己发出叮咚乐声的珐琅小匣子（八音盒），想着叫几家亲近的夫人带着小格格、小阿哥进宫一同赏玩热闹，尤其点名，“翊坤宫的小仙童哈琳格格，务必带来给本宫瞧瞧”。话里话外，那份因颜控而起的偏爱毫不掩饰。
府里上下又是一番精心准备。觉罗氏在库房里挑拣了许久，选了一套内造的点心模具，花纹精巧别致，又让府里手艺最好的工匠赶制了一套小巧玲珑的鲁班锁，打磨得光滑圆润，绝不逾矩。给岫岫装扮更是费了心思，一身鹅黄地绣折枝玉兰的锦缎小袍褂，领口袖口镶着细软的白狐风毛，衬得小脸莹白如玉，发间只簪了两朵米珠攒成的迎春花，清新灵动。
再次踏入紫禁城那深长的宫墙夹道，肃穆与威压依旧，但岫岫的心境已大不相同。小小的身体被萨嬷嬷稳稳抱着，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朱红宫墙上尚未融尽的残雪，掠过飞檐下悬挂的冰棱折射出的刺目冷光。那些垂首疾走、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太监宫女，神情比上次似乎更加紧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临近岁末特有的忙碌与谨慎气息。一丝属于成年灵魂的敏锐悄然浮现，在这金碧辉煌的表象之下，这座城池的根基里，又流淌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涌？
翊坤宫的暖阁此刻正是一室春意。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外界的寒意，地龙烧得极旺，空气里浮动着甜暖的果香和宜妃惯用的玫瑰露香气。宜妃今日穿着家常的绛紫色团花织锦旗袍，外罩一件毛色油亮的银狐皮坎肩，慵懒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贵妃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珐琅鼻烟壶，笑容比往日更添几分随性。几位命妇带着各自的孩子，散坐在下首的绣墩或小杌子上，暖阁一角的地毯上，随意堆放着一些色彩鲜艳的布偶、皮球，还有那个引人注目的、闪闪发光的西洋八音盒。
岫岫小小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宜妃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便倏地亮了起来，如同瞬间点燃的星火。她立刻直起身子，朝着萨嬷嬷招手，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快！快把本宫的哈琳抱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几日不见，这小脸蛋儿是不是又水灵了几分？” 她甚至等不及萨嬷嬷走近，便伸出手去，亲自将岫岫接了过来，搂在怀里。入手的分量让她笑意更深，忍不住捏了捏岫岫肉乎乎的小手，又爱怜地用指尖点了点那粉嫩的脸颊，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至于其他几位同样被带来的小格格，她只客气地扫了一眼，目光便又落回了怀中的小人儿身上。
几乎是岫岫刚在宜妃馨香温暖的怀里坐稳，暖阁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轻快脚步声。这一次，脚步的主人似乎刻意收敛了些，但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门帘一掀，一道明丽的身影走了进来。胤禟穿着一身崭新的杏黄色皇子常服，袍角绣着精致的暗纹，衬得他小脸愈发白皙俊秀，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他一进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便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宜妃怀中的那个鹅黄色小身影，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仿佛整个暖阁都随之亮堂了几分。
他先规规矩矩地走到宜妃榻前，利落地打了个千儿：“胤禟给额涅请安！” 声音清亮。礼毕起身，目光便又黏在了岫岫身上。他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献宝似的递到岫岫面前，眼睛亮得惊人：“云岫妹妹！你看！给你带了这个！” 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九连环，通体由上好的和田青玉打磨而成，玉质温润细腻，泛着柔和的油脂光泽，每一环都光滑无比，在暖阁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这个好，不凉，也不硌手！” 他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又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显然是记着上次那个掉落的金属九连环，特意寻了这更温润合宜的。
岫岫的目光落在那温润的青玉环上，又抬起，对上胤禟那双盛满了星光的眸子。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温热的涟漪。她伸出小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光滑微凉的玉环，触感细腻柔和。随即，她抬起头，对胤禟露出了一个真正属于两岁孩童的、带着点羞涩却又无比真诚的笑容，软软地、清晰地回应：“…谢…哥。” 胤禟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嘴角却咧得更开了，那笑容纯粹而耀眼。
“九哥！九哥！你藏了什么好玩的？快给我瞧瞧！” 一个略显粗犷、中气十足的童音伴随着一阵更急更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了暖阁门口。一个虎头虎脑、敦实健壮的小男孩猛地刹住脚步，差点撞到门框。他约莫比胤禟矮小半个头，浓眉大眼，阔鼻方口，穿着一身石青色皇子常服，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一股子憨直的莽撞劲儿。看到屋内的宜妃和众人，他连忙收住势头，有些手忙脚乱地行礼，嗓门依旧洪亮：“胤䄉给宜妃娘娘请安！”
宜妃看着这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小侄子（温僖贵妃之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嗔怪道：“小十！你这毛手毛脚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风风火火的，仔细门槛绊着你！回头磕了碰了，你额涅又该心疼了！”
胤禟仿佛找到了展示珍宝的机会，一把拉过还有些懵懂的胤䄉，指着宜妃怀里的岫岫，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十弟，快看！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董鄂家那个长得特别特别好看的云岫妹妹！” 他又转向岫岫，介绍道：“妹妹，这是我十弟，胤䄉。”
胤䄉好奇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岫岫。只见她确实粉妆玉琢，眉眼精致得不像真人，比宫里那些总是规规矩矩、显得有些呆板的小格格们好看太多了。他也学着胤禟刚才的样子，对着岫岫抱了抱拳，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咧咧却十分友善的笑容：“云岫妹妹好！” 他的目光里更多的是对一个漂亮“瓷娃娃”的新奇和欣赏，远不如胤禟那般专注和热切。
暖阁那铺着厚厚绒毯的一角，很快成了三个孩子临时的乐园。胤禟献宝似的将那温润的青玉九连环塞到岫岫手里，自己则拿起旁边一个构造更复杂的黄铜九连环，笨拙却异常认真地演示着如何解开，小眉头微微蹙起，全神贯注。胤䄉则被角落里一个上了发条、会蹦跳的铁皮青蛙吸引，蹲在地上看得目不转睛，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还试图伸手去抓。岫岫安静地坐在厚软的坐垫上，小手捧着温凉的玉环，清澈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看着胤禟那副跟铜环较劲的认真模样，小嘴偶尔会无意识地微微弯起；胤䄉那夸张的扑抓动作和青蛙突然跳开时他懊恼的怪叫，又让她忍不住抿唇一笑。轻松愉快的氛围，如同暖阁中浮动的甜香，无声地弥漫开来。
孩子们玩闹了一阵，岫岫被萨嬷嬷抱到一旁的小几边喝水润喉。胤禟和胤䄉则凑在一张矮脚方几旁，对着上面散开的一堆形状各异的硬木片发愁——那是一副来自海外的西洋拼图，图案繁复，远非普通的七巧板可比。两人拿着木片比划了半天，也找不到正确的拼法。
胤䄉挠了挠后脑勺，浓眉拧成了疙瘩，有些不耐烦地将手里的木片往桌上一丢：“九哥，这破玩意儿也太难了！歪歪扭扭的，看着就眼晕！一点都不痛快！”他站起身，拍了拍袍子，“走走走，没意思！咱们去找八哥吧？他那儿新得了好些画本子，听说还有带图的西洋景儿呢！比这个好玩多了！”（首次提及八阿哥胤禩，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
胤禟依旧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一块奇形怪状的木片，试图将它嵌进某个空隙，随口应道：“八哥那儿…好东西是挺多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眉头也微微蹙起，“不过，我觉着吧，像八哥那样，整天琢磨那些…嗯…弯弯绕绕的事儿，忒费脑子了，没劲！” 他放下木片，拿起旁边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黄铜小座钟，献宝似的晃了晃，钟摆发出细微的声响，“你看这个！这才叫好玩！里面那些小齿轮，咔哒咔哒，能自己走时辰！还有我昨儿得的那个会自己转的小风车，嘿，那才叫神奇！比看画本子有意思多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新奇机械”纯粹的痴迷，以及对“弯弯绕绕”（权谋心术）那种近乎本能的、毫不掩饰的排斥。
萨嬷嬷抱着喝完水的岫岫正往回走，恰好将胤禟最后几句话清晰地听入耳中。岫岫心中猛地一跳，机会！她看着两个趴在几案上、对着拼图愁眉苦脸的小男孩，用最符合她年龄的、带着点懵懂向往和纯然天真的口吻，软软糯糯地插话道：“…拼图…好玩…” 她的小手指了指胤禟手里那个精巧的小钟，“…钟…神奇…” 她歪了歪小脑袋，似乎在努力地组织更复杂的词语，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胤禟，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崇拜，“…九哥哥…厉害…” 接着，她又看向旁边一脸茫然的胤䄉，小嘴微张，吐出了更关键、也更含糊的两个字，“…不费…脑子…平安…乐…” 最后那个“乐”字，尾音拖得略长，带着孩童特有的含混，听起来既像是“乐”，又像是“了”，但指向的核心意思却无比清晰——平安，快乐。
胤禟猛地抬起头，那句“九哥哥厉害”像一束最亮的阳光，直直照进他心里，瞬间驱散了所有拼图带来的烦躁。小脸“唰”地一下放出光来，比在尚书房得了师傅夸奖还要得意百倍！他立刻把手里那块难搞的木片往胤䄉那边一推，挺起小胸脯，声音都扬高了八度：“十弟！你听见没？云岫妹妹夸我厉害呢！” 那份纯粹的欢喜和得意，几乎要从他亮晶晶的眼睛里溢出来。
胤䄉还有点懵，他挠着后脑勺，没太整明白“不费脑子平安乐”具体指的是什么，但“平安快乐”这四个字他是懂的，宫里嬷嬷们总念叨。他看着岫岫那双清澈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眼睛，看着她甜甜的、毫无杂质的笑容，又看看自家九哥那副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的得意劲儿，不知怎的，心里那点去找八哥看画本子的念头就淡了下去。他憨憨地咧开嘴，嘿嘿一笑：“…嘿嘿，好像…是挺乐的哈？九哥玩这些是厉害！” 他潜意识里觉得，能让这么漂亮的妹妹真心实意夸赞、自己玩着也觉得新奇有趣（拼图、机械），还能得个“平安乐”的好话，似乎比去八哥那儿听那些“弯弯绕绕”的故事更有意思？胤禟的心思早就在岫岫的夸奖和手里的新奇玩意儿上了，自然连连点头：“对嘛！再试试这个，肯定能拼出来！”
暖阁一角孩童的对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了不远处一直留意着心爱小哈琳的宜妃耳中。特别是岫岫那句含混却意有所指的“平安乐”。她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掠过自家儿子那副被小美人一句话就哄得晕头转向、只专注于眼前玩具的单纯模样，再想起老八（胤禩）那小小年纪就显露出的、远超同龄人的深沉心思和刻意周全的笼络手段，一丝了然和更深层次的满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层层涟漪。不费脑子，平安快乐…这话从一个懵懂稚童口中天真地说出，倒像是冥冥中的一句点化，正正戳中了她心底对儿子最深的期盼！她对岫岫的喜爱，瞬间又添了几分，只觉得这孩子不仅模样生得万里挑一，连说出的话都像是带着福气的吉兆。
岫岫被萨嬷嬷重新放回暖炕上，靠着柔软的引枕。她乌溜溜的眼睛无意间瞥向暖阁一侧。那里镶嵌着一扇昂贵的西洋玻璃窗，窗格不大，小块玻璃拼接而成。因着室内外巨大的温差，光洁的玻璃内侧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水汽，模糊了窗外覆雪的景致。
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源于前世根深蒂固的生活经验），混杂着孩童纯粹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岫岫伸出小小的食指，在那起雾的玻璃上，慢吞吞地、一笔一划地“画”了起来。她画得很简单，只是一个歪歪扭扭、不太圆的小圈，旁边拖着几道短短的线，像个拙劣的小太阳。随着她小小的指尖划过，玻璃上的水汽被抹开，露出了下方清晰透明的玻璃，窗外一枝挂着残雪的枯枝，清晰地映入了眼帘。
“哎哟！” 一声低低的惊呼从宜妃那边传来。她正巧转头，恰好看到岫岫用她粉嫩的小手指在那价值不菲的玻璃上“涂鸦”！宜妃心头先是一紧，唯恐孩子不知轻重划伤了玻璃。但紧接着，她便被那有趣的现象吸引了——被小手指抹过的地方，竟神奇地变得清晰透亮起来！
岫岫感觉到那道注视的目光，停下了动作，转过头来。她指着自己刚刚在玻璃上“画”出的那片清晰区域，又指了指窗外那截映进来的枯枝，小脸上带着一种发现了天大秘密般的纯真喜悦，奶声奶气地分享着她的“伟大发现”：“…娘娘…看…亮！”
宜妃放下茶盏，好奇地起身走近细看。她看看岫岫干净的小手指，又看看玻璃上被抹开的水痕和变得清晰的景象，恍然大悟：“哦！本宫明白了！”她忍不住笑出声，伸手点了点岫岫的鼻尖，“哈琳是说，这样用手擦一擦，就能看清楚外面了？是不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聪明！” 她并未深究其中冷凝蒸发的原理，只觉得这孩子观察入微，天真又可爱。但这有趣的一幕，却在她心里悄然投下了一颗种子：干净的手指擦拭，就能让模糊的玻璃变亮？那是不是经常擦拭，这屋子里的器物、窗子，都会更亮堂、更干净舒心？这个念头如同水面的涟漪，轻轻漾开。
日影悄然西斜，在暖阁光洁的金砖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觉罗氏觑着宜妃脸上渐露的慵懒倦意，便适时地起身，带着岫岫恭敬告退。宜妃果然依依不舍，抱着岫岫亲了亲她柔软的发顶，又捏捏她的小手，赏赐的物件比上次又丰厚了许多，反复叮嘱觉罗氏：“得了空就带哈琳进来，本宫这里果子点心都给她备着最好的！”
岫岫被萨嬷嬷稳稳地抱在怀里，转身向殿外走去。厚重的门帘隔绝了满室的暖香笑语。在即将跨出暖阁那高高的门槛时，小小的岫岫下意识地扭过头，朝殿内望去。
越过萨嬷嬷厚实的肩头，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暖阁中央的杏黄色身影。胤禟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温润的青玉九连环，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方向，小脸上写满了不舍。就在萨嬷嬷抱着她即将踏出门槛的瞬间，胤禟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往前追了两步，跑到门口，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云岫妹妹！这个…送给你！”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环，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落在上面，折射出温润柔和的光泽。“下次…下次我再找更好玩的给你！说定了！” 那清亮的童音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郑重承诺。
岫岫趴在萨嬷嬷肩头，看着门口那个被夕阳勾勒出金色轮廓的俊秀小男孩，看着他手中那枚闪着温润光泽的玉环，看着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急切和真诚。心尖像是被温热的泉水包裹，柔软得一塌糊涂。她用尽力气，用力地点了点头，对着那个方向，绽开了一个比春日暖阳还要灿烂明媚的笑容，清晰地回应：“…嗯！…哥！”
回程的青呢小轿在暮色渐浓的宫巷中轻晃，深秋的寒意再次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入。岫岫却浑然不觉，她小小的手心里，紧紧攥着胤禟送的那枚青玉九连环。玉质细腻温润，贴在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熨帖的温度。白日里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清晰回放：
胤禟谈起“新奇机械”时眼中毫无阴霾的纯粹光彩，说到“弯弯绕绕”时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天真的排斥。
胤䄉被那句含混的“平安乐”轻轻触动，轻易就被胤禟带偏了去找八哥的念头。
宜妃娘娘听到那两个字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赞许与深意。
还有自己那小小的、无心的“擦玻璃”举动…
“种子…算是埋下了吗？”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底盘旋。她不知道那几句简单稚嫩的童言能在两个小男孩懵懂的心田里扎根多深，也不知道那无意识的“一擦”会不会让颜控又天生喜洁的宜妃娘娘日后更留意殿宇的窗明几净。但至少，她真切地看到了胤禟眼中那簇毫无杂质的火焰，那是对“物”、对“新奇”本身燃烧的热情，而非对那冰冷权柄的渴望。“或许…真的可以不一样？” 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希望，如同掌心这枚温润的玉环，在轿厢渐深的暮色里，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微光。她将小拳头握得更紧了些，将那枚带着胤禟体温和翊坤宫暖意的玉环，轻轻贴在自己微凉的脸颊上，感受着那份踏实而温暖的触感，终于抵挡不住沉沉的倦意，缓缓阖上了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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