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鄂府后花园的积雪刚化尽,泥土里便钻出星星点点的嫩绿。康熙三十年的初春,阳光带着怯生生的暖意,落在西府海棠初绽的淡红花苞上。五岁的董鄂·云岫穿着一身鹅黄地绣缠枝迎春花的锦缎小袄,同色夹裤,脚上是软底绣花鞋。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两个圆润的小鬏鬏,各用细细的红绒绳系着,点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莹白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她正蹲在一株刚抽出几片新叶的海棠树下,手里捏着一截小拇指粗细的枯树枝,专注地拨弄着树下湿润松软的泥土。
泥土特有的、带着微微腥气的清新味道钻入鼻端,几只黑色的小蚂蚁排着细线般的队伍,匆匆忙忙地搬运着比它们身体还大的食物碎屑。她看得入神,长长的睫毛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影子。意识深处那些属于另一个遥远时空的模糊画面,此刻如同被春阳晒褪了色的旧画,安静地蜷缩在角落。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方湿润、充满生机的泥土世界全然占据。她伸出小小的食指,好奇地戳了戳一小块被翻出来的、颜色更深的泥团,凑近嗅了嗅,一股更浓郁的土腥气让她下意识地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带着点嫌弃地把它丢开,转而用指尖去感受旁边那捧更干净、松软的褐色新土——还是这个好闻些。
阳光穿过海棠树稀疏的枝条,在她专注的小脸上跳跃。两只小手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许湿泥,但她浑然不觉,神情里只有孩童探索世界时那份纯粹的天真与好奇。萨嬷嬷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含笑看着,并未上前打扰这小小的“探险”。
觉罗氏循着女儿小小的身影找来时,岫岫正对着泥土里一只奋力挣扎的甲虫出神。“额娘的哈琳,瞧瞧这小手,快成泥猴儿了!”觉罗氏笑着上前,用温热的湿帕子仔细擦去女儿手上和脸颊沾的泥痕,又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这才牵着她的小手往暖阁走。
刚踏进暖阁,便见翊坤宫的首领太监张德全笑吟吟地候在那里,见礼后便道:“给夫人道喜,给格格道喜。宜主子娘娘惦记着小格格,又逢御花园里几株江南进贡的名品玉兰今儿个初绽了,花儿开得跟雪堆玉砌似的,煞是好看!娘娘便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特意吩咐奴才来请夫人明日带了小格格进宫去赏花、说说话,松散松散。娘娘还说,” 张德全特意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更深,“九阿哥和十阿哥这些日子也总念叨着云岫妹妹呢,正好一处玩耍。”
觉罗氏闻言,脸上也浮起真切的喜悦,连忙应下:“娘娘慈恩,奴才和小女感激不尽,明日定准时入宫。” 她转头便吩咐身边的管事嬷嬷去准备应季的精致点心,又特意叮嘱:“把前几日新得的那几匹软烟罗裁了,给格格们做几个精巧些的风筝骨架,再寻几副新巧的鲁班锁来,明日一并带进宫去给阿哥们格格们解闷。”
岫岫安静地站在母亲身边,任由萨嬷嬷给她重新净手。听到“九阿哥”、“十阿哥”这几个字眼时,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刚擦干净的小手下意识地绞住了衣角边,一抹不易察觉的期待悄悄爬上眉梢。
“玉兰花…” 一个念头在她小小的心里转着,“胤禟上次在翊坤宫,好像偷偷说过御花园深处有棵能开紫色花的玉兰,不知道这次…开了没有?” 孩童对未知事物的天然好奇,轻易地盖过了其他思绪。
翌日的御花园,果然不负盛名。几株高大的玉兰树正值盛放,碗口大的花朵缀满枝头,花瓣肥厚莹润,洁白如雪,在早春湛蓝的天幕下舒展着,空气里弥漫着清冽馥郁的冷香。宜妃早已在最大一株玉兰树下设了锦垫矮几,她今日穿着一身明艳的湖蓝色缂丝缠枝莲纹旗装,梳着精致的架子头,簪着点翠嵌碧玺的钿子,人立在如云似雪的玉兰花下,竟生生将满树芳华都比下去几分,当真是人比花娇。胤禟和胤䄉早已等在一旁,胤禟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暗云纹箭袖常服,身姿挺拔如小白杨,胤䄉则是枣红色团花箭袖袍,两人都显得精神奕奕。
青呢小轿刚在园子入口停稳,萨嬷嬷抱着岫岫下来,胤禟的目光便如同黏住了似的,瞬间捕捉到了那个鹅黄色的小小身影,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洁白的牙齿。胤䄉也眼尖,立刻挥着粗壮的胳膊,洪亮的嗓门带着纯粹的欢喜:“云岫妹妹!这儿!快过来看花儿!”
宜妃的目光更是第一时间落了过来,笑容明媚地招手:“哈琳!快来额涅这儿!” 岫岫被抱到近前,宜妃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先亲昵地用满语唤了声“哈琳”,脸颊贴了贴她柔软的发顶,才指着眼前如雪浪般的花树,“瞧瞧,多好的玉兰!特意叫你们来赏的。” 她抱着岫岫微微直起身,让岫岫的小手能轻轻触碰到一枝低垂下来的、盛放的玉兰花。花瓣冰肌玉骨,触手微凉滑腻,带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云岫妹妹,你看那边!” 胤禟立刻凑了过来,指着不远处一棵略矮些、但枝头花朵颜色迥异的玉兰树,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紫色的!我上回跟你说的就是它!是不是很特别?”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邀请的意味,“走,我带你近处瞧瞧去?”
岫岫的目光从胤禟亮晶晶的眼睛移到他伸出的手上,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宜妃。宜妃会意地松开怀抱,笑着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去吧,跟你九哥十哥玩去,仔细脚下,别摔着。” 得了许可,岫岫才伸出自己的小手,轻轻搭在胤禟的手心里。胤禟的手心温热干燥,带着习武孩童特有的力量感,却小心翼翼地、稳稳地包裹住她柔嫩的小手,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被点亮的星辰,灿烂无比。胤䄉也立刻跟了上来,像个尽职尽责的小护卫。
三个小小的身影跑向那棵奇特的紫玉兰。越靠近,那如烟似雾的淡紫色花朵便愈发清晰,在满园素白中显得格外梦幻。胤禟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想去够低垂枝头一朵开得正盛的紫玉兰,想摘下来给身边的妹妹看。“哎哟,九阿哥使不得!” 旁边侍立的嬷嬷眼疾手快,连忙出声劝阻,脸上堆着笑,“这花儿是江南贡来的稀罕物,摘了多可惜?让小格格近前细细赏看,闻闻香气,也是一样的好福气呢!”
胤禟有些遗憾地缩回手,胤䄉却眼尖地在树根旁的草丛里发现了几块形状奇特的鹅卵石。他立刻弯腰捡起一块最大、最像某种动物轮廓的,献宝似的捧到岫岫面前,憨笑着问:“妹妹快看!这块像不像只打盹儿的老虎?” 石头灰扑扑的,圆头圆脑,确实有几分憨态可掬。岫岫被逗笑了,眉眼弯弯,用力点了点头。
胤禟的目光则被树干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吸引了。那洞只有核桃大小,边缘光滑,黑黝黝的,不知深浅。他拉着岫岫蹲下身,指着洞口,压低声音,带着发现宝藏般的兴奋:“云岫妹妹,你瞧这个!你说…这里面会不会住着小松鼠?或者藏着什么宝贝?”
岫岫凑近那个神秘的小树洞,看着那深邃的黑暗,一个念头如同被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她小小的心里漾开涟漪。她扭过头,凑近胤禟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神秘兮兮地低语:“九哥哥…我告诉你哦…树洞…能藏秘密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胤禟骤然睁大的眼睛,继续用那种分享惊天大秘密的语气,软糯而认真地说,“你…悄悄说给它听…它就帮你…保管好…谁也找不到…而且…” 她的小脸因为这份“泄露天机”而泛起淡淡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眼神里带着孩童特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还能…变好愿望…让它…成真…”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契合她五岁年纪的“引导”方式。
胤禟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耳朵尖迅速蔓延到整个脸颊,心口怦怦直跳。他看着岫岫近在咫尺的、泛着红晕的精致小脸,听着她软糯又神秘的话语,一种被全然信任的激动和巨大的新奇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用力点头,小鸡啄米似的,也学着岫岫的样子,凑到她耳边,用气音郑重地回应,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敬畏:“真的?!那…那太好了!以后我有秘密,就说给它听!让它帮我保管!” 再看向那个不起眼的树洞时,眼神已充满了庄重的虔诚,仿佛那是一个能沟通天地的神龛。
玩闹了半晌,回到宜妃身边时,矮几上已摆满了精致的珐琅彩碟子,盛着各色小巧玲珑的宫廷点心:豌豆黄晶莹剔透,芸豆卷雪白软糯,枣泥山药糕做成小兔模样,还有热气腾腾的牛乳酥酪。岫岫面前则单独放着一个她带来的、双层雕花红木点心匣子,匣面打磨得光滑如镜,打开盖子,里面分格整齐地码放着董鄂府特制的几样时令细点,有松瓤鹅油卷、玫瑰糖蒸酥酪,都用干净的白细棉布衬垫着,显得格外精致清爽。
岫岫吃东西很斯文。萨嬷嬷先用一双干净的小银筷,夹了一块小巧的豌豆黄放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她用小银勺舀起一小块,慢慢送入口中。吃完,很自然地拿起匣子里备好的一块叠得方方正正、同样质地的素白细棉布(类似现代的餐巾,但更小巧),仔细地擦了擦嘴角和每一根小手指。
这自然而然的举动,与旁边正吃得欢快的胤䄉形成了鲜明对比。胤䄉一手抓着块撒了糖霜的芸豆卷,另一只手还拿着半块山药糕,吃得嘴角沾满了糖粉和碎屑。大概是觉得手上粘腻,他习惯性地就想往自己枣红色的袍子侧襟上蹭去。
岫岫的目光恰好落在胤䄉沾着糖粉的手指上。她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拿起自己用过的那块依旧雪白干净的小棉布,递到胤䄉面前,声音软软地提醒:“…十哥哥…擦擦…” 她指了指胤䄉沾了碎屑的手,又指了指自己同样干净的小手,“…干净…舒服…” 接着,她又指了指自己那个光洁如新的红木点心匣子,“…岫岫的…匣子…也干净…” 意思是,擦手的布和装点心的匣子,都是保持干净的。
胤䄉愣了一下,看着岫岫递来的雪白布巾,再看看她干干净净的小脸和小手,又低头瞅瞅自己粘腻的手指和蹭得有点发亮的袍角,脸上掠过一丝不好意思的赧然。他嘿嘿憨笑两声,接过布巾,在手上胡乱抹了几下,又用力擦了擦嘴角,顿觉清爽不少:“嘿嘿,谢谢妹妹!是舒服多了!干净好!”
一旁的胤禟将这一幕从头看到尾。他吃得比胤䄉斯文些,但手上也难免沾了些油糖。他注意到岫岫从始至终都有一套自己的“讲究”:用专门的筷子夹点心,吃完立刻用专门的布擦手擦嘴,带来的点心匣子更是里外都擦得一尘不染。再看看自己指尖那点粘腻的感觉,他立刻也拿起自己碟子边备用的、宫里统一提供的普通棉布巾(质地略显粗糙),学着岫岫刚才的样子,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将每根手指和嘴角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才抬起头,冲着岫岫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晃了晃自己同样干净了的手:“嗯!擦干净了!舒服!”
这一幕,一丝不落地落入了正与觉罗氏闲话家常的宜妃眼中。她本就有些微的洁癖,平日里极爱清爽。此刻看着小哈琳那套行云流水般自然又讲究的做派,再看看自家儿子难得被带动的、也跟着“讲究”起来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无比熨帖舒坦。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着对觉罗氏夸赞道:“你家哈琳真是被教养得极好,小小年纪就这般爱洁整齐,瞧着就清爽可人,叫人打心眼里喜欢!这点心匣子也精巧,里头外头都收拾得这般干净利落,看着就舒服!” 她心里对“干净=清爽舒服”这个等式,认同感又加深了一层,如同被春雨浸润的种子,悄然扎下了根。
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草地上。宜妃和觉罗氏坐在玉兰树荫下的锦垫上,慢悠悠品着香茗。三个孩子则在不远处一块开阔的草地上,摆弄着胤禟带来的那个色彩斑斓的硕大蝴蝶风筝。
“十弟,举高点!对,就这样!云岫妹妹,你看好风!” 胤禟俨然是个经验丰富的小指挥官,他手里稳稳地掌控着线轴,一边指挥着胤䄉高高举起风筝,一边留意着风向的变化,还不忘提醒一旁的岫岫。他小小的身影在草地上飞快地奔跑起来,宝蓝色的袍角在春风里翻飞。
“好嘞九哥!举着呢!你跑快点!” 胤䄉在后面扎着马步,努力把风筝举过头顶,粗声大气地应和着,脸都憋红了。
岫岫被赋予了“观风使”的重任,小脸仰着,努力感受着风拂过脸颊的方向。她伸出小手指着侧前方,声音清脆:“…那边…风…吹那边!” 阳光落在她仰起的、兴奋的小脸上,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眼睛亮得惊人。
在胤禟熟练的操作和胤䄉的全力配合下,那巨大的彩色蝴蝶先是摇摇晃晃,随即猛地一挣,乘着风势,扶摇直上!斑斓的蝶翼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舒展开来,轻盈地翱翔着。
“飞起来啦!飞起来啦!” 岫岫拍着小手,雀跃地跳了起来,仰望着那越飞越高的风筝,纯粹的喜悦如同阳光般从她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九哥哥…好厉害!飞…飞得好高!”
胤禟一边灵活地调整着手中的线轴,一边奔跑着牵引风筝飞向更高处。听到身后传来的清脆赞美,他奔跑的步子更加轻快有力,回头冲着岫岫和胤䄉的方向,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声清朗而畅快,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胤䄉也扔下了风筝架子,兴奋地蹦跶着,指着天空大喊:“九哥!再高点!让它飞到云彩里去!”
跑累了,风筝也稳稳地停在了高空。胤禟小心地固定好线轴,三人并排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歇息。胤䄉看着天上那悠然自得的蝴蝶,抹了把额头的汗,由衷地感叹:“真带劲儿!跑起来,飞起来,多痛快!” 他咧着嘴,大口喘着气,“比在屋里头,听那些…嗯…” 他差点又顺口说出“八哥讲的那些弯弯绕绕”,及时刹住了车,含糊地咕哝着,“…比闷在屋里听那些大人说话有意思多了!”
胤禟小心地收着风筝线,防止它缠结,闻言用力点头,眼睛亮亮的,接口道:“就是!跑跑跳跳,放风筝,看花开花落,琢磨点新奇的玩意儿,多自在快活!” 他顿了顿,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感,自然而然地将那个深植于心的词说了出来,“这才是‘平安乐’呢!对不对,云岫妹妹?” 他侧过头,望向身边的岫岫。
岫岫的目光落在身边两个跑得小脸红扑扑、额发微湿、眼神却清澈明亮如同山泉的男孩身上。那些从史书缝隙里窥见的、关于未来的冰冷沉重的阴霾,似乎被眼前这充满蓬勃生机的画面驱散了许多。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尖。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迎着胤禟和胤䄉的目光,笑容如同春日暖阳般纯粹而耀眼,声音清脆地应和:“嗯!平安乐…好!”
胤禟看着岫岫灿烂的笑容,又想起刚才在紫玉兰树下的秘密。他悄悄往岫岫身边挪了挪,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云岫妹妹,我刚才…趁你们不注意,悄悄跟那个树洞说了个愿望!”
岫岫也配合地凑近他,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他的脸颊,同样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好奇:“…什么…愿望?”
胤禟俊美的小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憧憬的光彩,眼睛亮晶晶地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云层,看到了更辽阔的世界:“我希望…以后能盖好多好多、好大好大的铺子!” 他用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里面…放满从全世界找来的、最新奇、最好玩、最厉害的东西!让所有人都能进去看,能买得到!” 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那宏伟的蓝图已近在眼前,“就像…就像今天让这风筝飞上天那么开心!让所有人都能那么开心!” 这稚气未脱的宏愿,已隐隐勾勒出未来庞大商业帝国的模糊雏形。
岫岫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金色轮廓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簇毫无杂质的、对未来充满热忱的火焰,心弦被轻轻拨动。她学着他神秘的样子,凑到他耳边,用最柔软、最真诚的气音,轻轻地说:“…树洞…听见啦…会…变好的…” 这是她此刻能给予的、最纯粹的祝福。
日头悄然西斜,给御花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宜妃那边已传来准备回宫的消息。胤禟依依不舍地开始小心收拢风筝线,动作熟练而专注。
觉罗氏带着岫岫向宜妃行礼告退。宜妃拉着岫岫的小手,亲了又亲,反复叮嘱觉罗氏常带她进来。胤禟抱着收好的、色彩依旧鲜艳夺目的蝴蝶风筝,眼巴巴地看着萨嬷嬷将岫岫抱起。
就在萨嬷嬷转身要走的那一刻,胤禟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抱着风筝几步就追了上来。他不由分说地将那个卷好的、大大的蝴蝶风筝塞进萨嬷嬷怀里,语气带着孩子气的豪爽和不舍:“给云岫妹妹带回去玩!” 他看着被抱在嬷嬷怀里、正低头看他的岫岫,眼神异常认真,仿佛在许下一个极其郑重的诺言,“下次…下次我再做个更大的!飞得更高的!” 他顿了顿,小脸因为激动和认真而微微发红,声音也拔高了些,“还有…我的大铺子!等我盖好了…第一个告诉你!”
岫岫怀里抱着那个几乎有她半个身子大的风筝,斑斓的蝶翼映着她的小脸也红扑扑的。她看着胤禟那双写满真诚和热切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在所有人有些讶异的目光中,她努力从抱着风筝的胳膊里腾出右手,朝着胤禟的方向,伸出了细细的小拇指,小脸上满是认真:“…嗯!…拉钩!”
胤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那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他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带着薄茧的指尖精准地勾住了岫岫那纤细柔软的小指。两个孩子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在御花园带着花香的春风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纯真的仪式感: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胤䄉在一旁看得有趣,也学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拇指,哈哈大笑着:“算我一个!一百年不许变!”
回程的青呢小轿在宫墙夹道中轻晃,夕阳的金辉透过轿帘的缝隙,在轿厢内投下温暖的光斑。岫岫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巨大的蝴蝶风筝,斑斓的蝶翼贴着她的脸颊,仿佛拥抱着一个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承诺。风筝的竹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混合着御花园玉兰残留的冷香。
胤禟奔跑时带起的风,他掌控风筝线轴时专注发亮的眼睛,他谈起“大铺子”时那份毫无保留的热切憧憬,比御花园里任何一朵玉兰都更耀眼,更鲜活地烙印在她心底。那个关于“树洞”的愿望,带着孩童天马行空的稚气,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闪烁着金子般纯粹而珍贵的光芒。今日草地上肆意的奔跑,天空中自在飞翔的风筝,还有夕阳下那个小小的、紧紧勾在一起的小拇指…“平安乐”的种子,在这片春风与暖阳里,似乎真的找到了破土而出的力量,悄然萌发出嫩绿的芽尖。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根被胤禟勾过的小拇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带着薄茧的温热触感。怀里的蝴蝶风筝,翅膀在暮色中依然折射着温暖的微光。岫岫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甜甜的、充满了春日暖阳般希望的弧度。轿窗外,紫禁城巍峨的宫墙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沉暗,却被这怀抱中的斑斓色彩和心底悄然生长的暖意,无声地染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