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五年的春末,董鄂府内庭深深。窗外几株西府海棠的花期已过,浓绿的叶片层层叠叠,筛下细碎的阳光,在闺房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摇曳的斑驳。十四岁的董鄂·云岫坐在临窗的绣架前,一身浅樱色素软缎春衫,袖口衣襟处疏落绣着折枝玉兰,越发衬得她身姿窈窕。银针牵着丝线,在紧绷的素缎上无声起落,针尖下,一丛翠竹的轮廓正渐渐清晰,显出挺拔的韧劲。
然而那细密的针脚,却似缠不住少女微澜的心绪。下个月,便是她的及笄之礼了。在这个年月,及笄便是真正踏入成人世界的门槛,随之而来的,便是那避无可避的终身大事。宜妃娘娘含笑眼神里深长的期许,额娘觉罗氏近来偶尔落在她身上那又喜又忧的复杂目光,还有……胤禟那双总是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星辰的眼睛……种种念头,如同暮春恼人的飞絮,无声无息地拂过心尖,带来一阵细微而陌生的悸动。
她停下针,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发间那支冰凉的翡翠玉兰簪。簪身沁着岁月温润的凉意,却压不下脸颊悄然升起的微热。嫁人……一个遥远又近在眼前的字眼。可心底深处,那个关于“平安乐”的执念却如磐石般稳固清晰。她不要盲婚哑嫁,她所求的,是那个愿意与她并肩、一起盖那“大铺子”、一起让更多人能吃饱穿暖、少受病痛之苦的人。
绣架旁的小几上,静静安放着几件旧物:胤禟去岁自黄河故道带回的那块纹理粗犷、峰峦如聚的“山河石”;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平安佩;以及那个装着“九洲货行”金钥匙的锦缎荷包。一枚含苞待放的粉色西府海棠,被她随手簪在鬓边,娇嫩的花瓣映着少女初绽的容光。萨嬷嬷脚步轻悄地进来,将一盏温度刚好的茉莉香片轻轻放在她手边,袅袅茶烟混着花香,氤氲开一片静谧。
几日后,诚郡王府的花园里春意正酣。诚郡王福晋董鄂氏,亦是岫岫的族姐,遍邀京中贵女前来赴这春日茶会。亭台水榭,曲水流觞,入目皆是锦绣罗裳,环佩轻响。岫岫穿着一身月白色滚银边的素净旗袍,发髻上簪着宜妃所赐的翡翠玉兰簪,鬓边斜倚一朵刚采下的新鲜玉兰,通身并无过多珠翠,却自有一股清雅出尘的气韵。甫一踏入这衣香鬓影之地,便引来诸多或欣赏、或探究、或复杂难辨的目光。
“董鄂格格来了!”有相熟的贵女含笑招呼。岫岫唇角噙着得体的浅笑,一一回礼,举止从容合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态度的微妙差异:有真心亲近的,有好奇她“福星”之名的,亦有因帝妃荣宠加身而隐隐流露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的。她只作不知,言谈温和,如同春日里最柔韧的柳枝。
茶香袅袅,话题渐渐转到女儿家最爱的胭脂水粉上。一位与诚郡王福晋交好的翰林夫人抿了口茶,笑着提起:“听闻翊坤宫如今连熏香都格外清雅别致,宫人们个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精气神十足,连带着宜妃娘娘的气色,瞧着比往年更胜一筹了呢。”
诚郡王福晋接口笑道:“可不是么!前几日入宫给娘娘请安,娘娘还特意赐了一盒宫里新制的‘玉容膏’,说是按着哈琳妹妹平日的喜好调的,”她目光温和地转向岫岫,“我用了些时日,确实清爽细腻,一点儿也不腻人,极好。”一时间,亭中所有目光都聚拢在岫岫身上。
岫岫脸颊飞起淡淡的红晕,带着少女特有的腼腆,声音清软:“…娘娘抬爱了。岫岫只是…只是觉着,每日里勤用温水净面净手,多开窗子换换气,屋里屋外都收拾得清爽些,人自然就精神爽利…用的膏脂香粉,也…不易受了潮气变味儿…”她将那些关乎健康的复杂道理,不着痕迹地化作了闺阁女儿爱洁惜颜的日常心得,浅白又熨帖。
“原来如此!”一位夫人恍然,连连点头,“难怪格格肌肤莹润如玉!这法子听着简单,却是实在道理!回去我也得好好约束约束那些丫头们,让她们手脚都勤快起来!”此言一出,引得几位夫人纷纷附和。茶会的气氛愈发和融,岫岫无形之中,竟成了这“清爽洁净”新风的引领者,“翊坤宫的风尚”悄然在这京中最顶尖的贵妇圈层里播下了种子。
京城东四大街,人声鼎沸,商幡招展。“九洲货行”新开张的旗舰铺面轩敞阔朗,柜台里陈列着来自海外的精巧自鸣钟、流光溢彩的江南绸缎、各色甘薯制成的粉条蜜饯,更有新近推出的、散发着淡淡药草清气的“九洲”牌洁面香胰,琳琅满目,引来顾客盈门。十五岁的胤禟今日未着皇子常服,一身宝蓝色云纹织锦缎袍子,衬得身姿挺拔,正与铺中老成的掌柜低声核对着新到一批南洋沉水香的账目。少年眉宇间,已褪去大半跳脱,初具商贾的干练与沉凝的锐气。
蓦地,铺子门口一阵喧哗骚动。几个穿着豪奴服饰、满面横肉、气焰跋扈的壮汉蛮横地拨开人群闯了进来,为首一个三角眼的汉子,嗓门洪亮得刺耳:“掌柜的呢?滚出来!这铺面地段不错,我家主子瞧上了!识相的,痛快开个价!” 言语间毫无商量的余地,赤裸裸的强取豪夺。掌柜脸色一变,认出这是太子乳公凌普府上的大管家,心头猛地一沉。
胤禟俊美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一层薄霜。他并未立时发作,只将手中账本往柜台上轻轻一搁,缓步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掌柜挡在身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扫过那三角眼管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哦?不知贵上是哪位高门?这铺面,是我‘九洲货行’真金白银买下,地契房契一应俱全,官府备过案的。出让?没这个打算。”
那管家斜着眼上下打量胤禟,见他年纪尚轻,穿着虽好却无显贵标识,只当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商少爷,嗤笑一声,越发嚣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家主子是太子爷跟前第一得用的凌普凌大人!能看上你这破铺子,是你祖宗八代修来的福气!痛快拿了银子滚蛋,大家脸上都好看,否则……”
“否则怎样?”胤禟未等他说完,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冷哼一声,倏地从腰间摘下一枚通体莹润、雕刻着五爪行龙纹的玉佩——虽非正式的朝会佩玉,但那龙纹规制,已足以昭示其天潢贵胄的身份!他捏着玉佩,向前一步,逼视着那管家瞬间煞白的脸,字字如冰珠砸落:“凌普?呵,好大的官威!回去告诉你那主子,这铺子,是爷——爱新觉罗·胤禟的产业!爷不图那把椅子,不掺和那些乌七八糟的烂事,就想凭自己本事,赚点辛苦银子,求个‘平安乐’!若有人不开眼,仗着几分势就想来踩爷一脚,坏了爷的清净……”他刻意顿了顿,眼中锋芒毕露,“爷也不是那泥巴捏的菩萨!汗阿玛跟前,爷倒要好好说道说道,这纵容家奴、强夺民产、与民争利的勾当,到底是谁在背后撑腰!” 他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点明了自己不争储位的立场,更将康熙最为深恶痛绝的“与民争利”这顶大帽子死死扣在对方头上。态度强硬至极,却占尽了道理和法度。
那管家一见那龙纹玉佩,再听胤禟自报家门,最后那句“汗阿玛跟前”更是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太子虽尊贵,可眼前这位也是龙子凤孙!若真撕破脸闹到御前,一个“纵奴强夺皇子产业、与民争利”的罪名砸下来,莫说他一个奴才,就是主子凌普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方才还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浇得透心凉,冷汗涔涔而下,面如金纸。几人腿脚发软,连连躬身作揖,口中语无伦次地告饶:“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九爷!九爷大人大量!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挤出了人群,消失在街角。
胤禟看着那几人仓惶消失的方向,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手心里已是一层薄汗,眼中的冷意却久久未散。他侧过头,对身旁心腹掌柜沉声吩咐,声音压得极低:“记下今日之事。回头跟各分号掌柜都通个气,铺子里的护卫人手再加一成,要机灵可靠的!账目上更要滴水不漏,经得起任何人查!咱们不惹事,”他眼神锐利如鹰,“但也绝不怕事!这‘平安乐’,不是求来的,是守出来的!”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像一盆冰水,浇得他心头凛然,更深刻地明白了立足之艰难,守护之必要。
几日后,翊坤宫。
殿内暖意融融,花香馥郁,是宜妃素来喜爱的玉簪与茉莉的甜香。宜妃心情颇佳,拉着前来请安的岫岫的手,细细端详,目光在她发间那支翠色欲滴的玉兰簪和少女日渐明丽的容颜上流连,笑意愈深。
“一转眼,我们哈琳下月就要行及笄礼了,真真是大姑娘了。”宜妃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指尖轻轻拂过岫岫鬓边的碎发,“额娘瞧着,这通身的气度风华,满京城里也寻不出第二个能比肩的。”她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前儿老九那孩子过来请安,跟本宫絮叨了几句,说他那‘九洲货行’新铺子开张,不知被哪个不开眼的东西寻了晦气……”
她顿了顿,观察着觉罗氏和岫岫的反应,见二人神色关切,才继续道:“这孩子啊,脾气是倔了些,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可心地纯善,重情义,讲信诺,做事也渐渐有了章法。他呀,拍着胸脯跟本宫保证,绝不掺和那些乌七八糟的朝堂倾轧,就一门心思扑在他那个‘平安乐’上,凭本事吃饭……”话语间,维护与赞许之意溢于言表。
侍立一旁的觉罗氏心领神会,连忙顺着话头,笑容温婉地接道:“娘娘说的是。九阿哥赤子心肠,一诺千金,待人至诚,实属难得。岫岫在家也常感念九阿哥的照拂。”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回应了宜妃的暗示,又点明了自家女儿并非全无所感。
宜妃脸上笑意更盛,显然极为满意。她目光流转,指着殿前廊下那盆开得正盛、雍容华贵的魏紫牡丹:“瞧瞧这牡丹,国色天香,可离不得精心侍弄才能开得这般好。本宫想着,等哈琳及笄礼行过,让人挑两株顶好的魏紫牡丹花苗,送到你们府上去。哈琳心思灵巧,又肯用心,定能养得比本宫这翊坤宫里的还要繁盛喜人!” 赠名品牡丹,明面上是“花开富贵”的吉兆,更深层处,那“宜室宜家”的期许,已是昭然若揭。
岫岫垂首,双颊瞬间染上两抹浓丽的霞色,如同醉人的胭脂晕开。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心口却如同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撞得又急又响。宜妃的话和这牡丹之赠,几乎已将那层窗户纸彻底捅破。刹那间,胤禟在铺子里挺身而出、维护“平安乐”时那挺拔如松、目光灼灼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所有的忐忑与羞涩,竟奇异地化作了汩汩暖流,熨帖地流淌过心田。她细声应道,声音虽低,却清晰坚定:“…岫岫谢娘娘厚爱…定当…用心养护。” 那“用心”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乾清宫。
殿宇深阔,檀香的气息混合着墨香,沉静肃穆。康熙帝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朱笔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太子胤礽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
凌普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正小心翼翼地回禀着(自然是经过精心粉饰的版本):言及欲为太子殿下添置些产业,看中东四大街一处铺面,因不知乃是九阿哥产业,底下人言语间失了分寸,生了些误会,现已亲自向九阿哥赔罪云云。
康熙眼皮也未抬一下,只从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待凌普战战兢兢地躬身退出大殿,那沉重的殿门合拢,殿内恢复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康熙方搁下朱笔,目光平静地转向太子胤礽,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胤礽。”
太子心头一紧,立刻躬身:“儿臣在。”
“你身为储君,当胸怀四海,以江山社稷、黎民福祉为念。一言一行,皆系国体,须得慎之又慎。”康熙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胤礽心上,“些许商铺银钱,蝇头小利罢了,岂是东宫该汲汲营营、念念不忘的?因小失大,纵容豪奴与自家兄弟争利,寒了手足之情是小,损了储君清誉,失了臣民之心是大。” 平淡的语调下,是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敲打。太子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忙深深一揖,声音恭顺:“皇父教训的是,儿臣知错,定当严加管束门下。”
康熙的目光这才转向另一边垂手侍立的胤禟(他本是为汇报河南赈灾后续账目而来),语气明显缓和了些许:“胤禟。”
“儿臣在。”胤禟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你经营那个‘九洲货行’,朕知道了。”康熙的目光带着审视,却又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容忍,“记住你那‘不争’之言,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莫与民争利,更不许倚仗皇子身份,行那仗势欺人之事。”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透出几分务实,“若真能凭商贾之道,为内库增添些实在的收益,为百姓行些便利,朕…自会酌情考量。” 这便是对胤禟经商行为的正式“默许”,也划定了清晰的底线——安分,有用。
胤禟心头大石落地,一股热流涌上,面上却愈发恭谨沉稳,再次深深一揖:“儿臣谨记皇父教诲!定当恪守本分,诚信经营,绝不敢有负皇父期许!”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为内库增收”这关键性的暗示,心中关于“云晸仓”的计划瞬间变得无比清晰且迫切。
及笄礼前夜,董鄂府后花园。
夜色如墨,溶溶月色却慷慨地洒落,将凉亭、假山、草木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微风拂过,送来阵阵玉兰与晚香玉的芬芳。凉亭中,岫岫一身素雅的玉色素缎衣裙,发间仅簪着那支翠玉兰簪,正凝神焚起一炉清淡的柏子香。纤指拨动琴弦,淙淙琴音流淌而出,清越空灵,如幽谷兰生,正是胤禟最爱的《猗兰操》。
最后一个清泠的泛音尚在月色中袅袅未散,一个颀长熟悉的身影已悄然出现在月洞门旁。胤禟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彰显身份的锦袍,只着一件家常的天青色细棉布长衫,愈发显得身姿挺拔,俊逸非凡。他噙着温和的笑意,并未出声打扰,只静静倚着门框,目光专注地落在亭中抚琴的少女身上,仿佛要将这月下清影刻入心底。
直到琴音彻底消散在夜风里,他才举步走进亭中。“好一曲《猗兰》。”他声音带着笑意,如同被这月色浸透,格外温润。走近琴案,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楠木小盒,轻轻放在案上。“喏,拿着。”语气自然熟稔。
岫岫抬眼看他,眸中映着月色清辉:“…九哥哥?”
胤禟嘴角弯起,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兴奋,亲手打开了盒盖。里面依旧是叠放整齐的“日升昌”票号银票,但一眼扫去,数额显然比上次更加可观。“上季的‘份例’。不过…”他眼中跳跃着明亮的光彩,如同星辰坠入其中,“这次先别急着收进匣子里压箱底。”
岫岫眼中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嗯?”
“我想好了!”胤禟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和勃勃雄心,“这笔银子,加上我那边挪出来的,咱们在通州码头附近盘个小些的仓房下来!专门用来周转、存放那些从南洋、江南来的时新紧俏货!省得堆在铺子里占地方,也省得来回折腾损耗!” 他越说越兴奋,眼眸亮得惊人,“名字我都琢磨好了,就叫‘云晸仓’!”(“云”取自云岫,“晸”取其光明、兴盛之意,亦暗含着他对未来某种隐秘而炽热的期许——弘晸之名,此刻于他心中,是吉兆,是心之所向的美好映射)。
岫岫微微一怔。月光下少年飞扬的神采,他口中那自然而然、无比坚定的“咱们”,还有那个饱含深意、寄托着无限憧憬的名字……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所有犹疑。她将银票轻轻推回楠木盒中,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盛满了月色,也盛满了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少年,声音温柔而坚定:“…好!…都听九哥哥的!…这‘云晸仓’…定能…货通南北,兴旺发达!” 话语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毫无保留的支持。
亭中一时静默下来,只有风拂过花叶的细微声响。方才的琴音余韵仿佛仍萦绕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胤禟凝视着岫岫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清丽绝伦、仿佛不染尘埃的侧颜,看着她那双盛满了信任与温柔的眼眸,心中激荡如潮,千言万语涌到唇边,最终只化作唇边一抹深深的、几乎承载不住浓烈心意的笑容。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拂开不知何时飘落在她肩头的一片小小的玉兰花瓣。指尖的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一触即分。两人目光胶着,月色无声流淌,亭中静谧,却仿佛有万语千言在其中汹涌澎湃。明日及笄,前路漫漫,而同行之人,已在身侧。
夜深人静,岫岫回到自己的闺房。
妆台上,烛光映照下,明日及笄礼上要穿戴的全套崭新礼服、珠冠、发簪等物已由萨嬷嬷精心备好,华美异常,珠光宝气,象征着成人的庄重与家族的期许。旁边,静静安放着几样旧物:装着“云晸仓”启动银两的楠木盒子,胤禟所赠那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平安佩,那枚沉甸甸、纹理仿佛刻着山河岁月的“山河石”,那把象征着共同事业起点的金钥匙,以及宜妃所赐、意义非凡的翡翠玉兰簪。
她的指尖流连,最终拿起那支玉兰簪。冰凉的翠意贴着掌心,传递着沉甸甸的分量。宜妃深切的期许,家族门楣的荣光,明日都将随着那及笄的礼仪,正式加诸于她尚显单薄的肩头。她又拿起那把小小的金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胤禟月下灼灼的目光和他口中掷地有声的“货通南北”。这小小的钥匙,开启的又何止是一座仓房?
从懵懂幼童到及笄少女,这一路行来,并非坦途。有惊涛暗涌,如太子门人蛮横的觊觎,刀锋般悬于头顶;更有暖阳相伴,是胤禟一次次坚定地挡在她与风雨之间,是宜妃始终如一的慈爱回护。她改变了胤禌早夭的命运轨迹,推动了甘薯在贫瘠的土地上扎根生长,撒下了关乎健康与洁净的微小却坚韧的种子。而与胤禟并肩携手,在那条名为“平安乐”的崎岖道路上,他们正用自己的方式,一砖一瓦地垒砌着梦想的基石。
指尖再次抚过“山河石”粗粝的纹理,仿佛触摸着这个时代广袤土地上厚重的脉搏与万千黎民的呼吸。楠木盒中那些银票,早已不再是单纯的份例分红,它们是通向更广阔天地、实现更大期许的船票,是沉甸甸的责任与希望。
推开窗棂,一弯新月如钩,高悬于墨蓝天幕,清辉遍洒人间,照亮前路。岫岫将金钥匙与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并排放在枕边,如同拥抱着最坚实笃定的承诺与源源不绝的力量之源。明日及笄,是童稚时光的终结,亦是真正人生画卷的开启。紫禁城巍峨的宫阙在深沉的夜色中只余下模糊的轮廓,但属于董鄂·云岫的道路,在“甘薯遍野”的沃土之上,在“商路初通”的晨光之中,在“卫生启蒙”的微星映照下,正向着更辽阔、更温暖的人间烟火深处,坚定而清晰地延伸开去。少女吹熄了烛火,带着满怀的期许与暖意,沉入安恬的梦乡,枕畔的信物在月华下泛着温润而坚定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