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六年仲春,董鄂府庭院深深,桃李争艳,粉白花瓣被暖风卷着,偶尔落在岫岫闺房半开的茜纱窗上。离大婚吉期还有几月,闺阁里已浸着忙碌又欢喜的待嫁气。十五岁的董鄂·婉仪,穿浅碧色素软缎春衫,衣襟袖口绣着疏落缠枝莲,身姿如柳。她坐在临窗绣墩上,面前摊着红绸面嫁妆册子,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墨字名录。
觉罗氏坐一旁,眉宇是欣慰与不舍交织,正与两位管事嬷嬷低语。一位指着册页:“南郊田庄界石与旧图有出入,已重新勘定,万无差错。”另一位捧着赤金累丝嵌红宝头面,就着天光细看:“这红宝成色正,给格格压箱底最体面。”空气里飘着新打黄花梨家具的清冽木香,混着熏笼里百合香饼的淡气,织成待嫁女儿的宁馨。
“原来备嫁是这般滋味。”岫岫唇角噙笑,目光越过田庄铺面、绫罗珠翠,落在册页末端——“九洲货行干股契书”“云晸仓契书”。这两张纸,载的远非财富,是她与胤禟并肩描画的梦想。心尖泛暖,像窗外的春日。妆台上,紫檀匣半开,那枚“九洲总库”金钥匙系着红绳,躺在明黄圣旨副本旁,是她最珍视的印记。萨嬷嬷轻手轻脚进来,奉上碧螺春,白玉盏里嫩绿芽叶舒展,茶烟袅袅。
通州码头,运河波光粼粼,千帆竞发。“云晸仓”崭新的青砖库房在春日下泛着坚实光泽,一字排开,气势初显。车马辚辚,号子声声,一片繁忙。十六岁的胤禟,穿靛蓝细棉布劲装,外罩深青短褂,裤脚束在厚底靴里,正与几位大掌柜、船帮把头站在码头前沿。他指着刚靠稳的高桅大福船,嗓音因兴奋微扬:
“都瞧仔细!这船从泉州来,满载闽茶、漳州蔗糖、福州脱胎漆器!进了‘云晸仓’,清点、入库、暂存、分装!走北运河分销直隶,或是装车马发往山西、口外,都由咱们调度!客商省心力,少折损,咱们赚的就是周转快、损耗低、信誉好的钱!”汗水顺着他英挺的鼻梁滑下,眼神锐利有光。
他拍了拍身旁精干的周掌柜肩膀:“记账是命脉!货单、仓单、签收凭据,三单当日必须核清!一笔糊涂账,砸的是‘九洲’招牌!”又转向膀阔腰圆的李把头,语气斩钉截铁:“卸货脚钱按新章程——计件加奖励!手脚麻利、货品无损的,月底红封加倍!让弟兄们看到奔头!”
正说着,一个管事匆匆跑来,附在他耳边急语几句。胤禟眼睛骤然亮起来,像燃了两簇小火苗。他转向众人,声音拔高:“都打起精神!内务府刚下了单子,采买上等白毫银针和南洋丁香、豆蔻,指名走‘云晸仓’渠道!这是皇差,更是金字招牌!务必办得滴水不漏!”康熙帝的“默许”,此刻正化作沉甸甸的信任与利益。待众人散去,他对心腹大掌柜沉声道:“这单利润只留三成,其余七成单独封存,用楠木匣装好,我有大用场。”他盘算着,要用这“七成”叩开内库更深的合作门。
翊坤宫偏殿,熏风送暖,花香袭人。宜妃兴致高,看着内务府绣娘为岫岫试穿大婚礼服初版样衣。正红云锦为底,赤金线、五彩丝缂出龙凤呈祥、百子千孙,雍容华贵。岫岫在宫女搀扶下伸展手臂,厚重礼服勾勒出她日渐窈窕的身姿,红妆映得容颜如玉,眸光如水。
“好极了!”宜妃抚掌,“这身段气度,正配老九!”她拉着岫岫坐下,眼中带感慨:“日子真快,哈琳都要嫁作人妇了。额娘只盼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早日……”她促狭地笑,压低声音,“让额娘抱上大胖孙子!”
殿内温馨笑意正浓,一个面生小太监却神色惶急地进来,扑通跪倒,声音抖着:“娘娘!格格!京郊大兴、宛平庄子闹‘痘疫’了!好些孩子没熬过去……”天花!这两个字像冰水泼入滚油,殿内气氛瞬间冻结。
岫岫心头剧震,前世“牛痘接种法”的记忆电光石火般闪过!她强压心绪,脸色微白,带着少女的“困惑”与“努力回忆”,转向宜妃,声音轻颤:“娘娘…岫岫小时候在庄子上…听老人提过‘牛痘’?”
殿内寂静,宜妃和宫人皆愣:“牛痘?”
岫岫蹙眉,像在捕捉久远碎片:“说是牛身上的小疹子,挤奶妇人沾了也起红点,很轻,不发烧,过些日子自己好。而且…好了之后就再也不怕‘人痘’了,像穿了看不见的盔甲似的…”她故意说得零碎,像复述乡野老人的闲谈。
宜妃瞳孔骤缩!又是这“福星”的灵光!她霍然起身,声音带着威严:“崔嬷嬷!持本宫令牌去太医院,宣痘疹科张院判、王御医、李供奉即刻来见!”又对小太监道,“传本宫口谕,派得力人手去京郊皇庄、民庄,查访‘牛痘’之说,凡有挤奶妇人染疹后未染天花的,无论老幼,速速带回讯问!有实据的,重重有赏!”她深知,若此法为真,是泽被苍生的壮举,更是胤禟与婉仪稳固根基的大功!
乾清宫东暖阁,檀香沉静。胤禟垂手恭立,背脊挺直如松。御案上,摊着“云晸仓”承接内务府采买的账册,字迹工整。
“启禀汗阿玛,”他声音清朗,“此次采买白毫银针一百斤、南洋丁香与豆蔻各五十斤,市价总值约五千两。‘云晸仓’因有储备、调度得当,实际成本三千八百两。”他抬眼觑了下康熙神色,续道,“依商界常例可获利一千二百两,然儿臣仅取三成计三百六十两,用作伙计酬劳、车马损耗。”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紫檀锦匣,高举过顶,“其余七成计八百四十两,恳请汗阿玛恩准拨付太医院,专用于京郊痘疫防治、延请名医、购置药材,以及查证婉仪提及的‘牛痘’之法!若能稍解百姓之苦,儿臣与婉仪不胜惶恐!”
康熙帝目光落在账册上,条目清晰,数字精准。听着他的话,既有商贾的精明,更有“惠泽黎庶”的胸怀——将献银与痘疫联系,急智难得。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胤禟年轻却沉稳的脸上,良久才开口,声音带一丝赞许:“账目清爽,进退有度。于商知取予,于臣知忠悯。老九,你做得很好。”他颔首,太监总管李德全上前接过锦匣,“这银子朕收了,即着太医院统筹,专用于痘疫防治及‘牛痘’查证。若此法真有奇效,朕记你们二人一大功!”对岫岫的称呼,已从“董鄂格格”变为更亲近的“婉仪”。
胤禟心头狂喜,面上却恭谨,深深一揖:“儿臣代婉仪,叩谢汗阿玛天恩!此乃本分,不敢居功!”第一次在御前如此亲昵地称未婚妻闺字,耳根泛了红。
御书房外,汉白玉栏杆在春日下泛温润光。胤禟退出殿门,脚步轻快。转过回廊,迎面遇见四阿哥胤禛与八阿哥胤禩。
胤禛身姿如岳,面容冷峻,目光扫过他手中空了的锦匣,联想到“云晸仓”高效运转的传闻。他素来务实,对胤禟远离倾轧、专注实务且能为朝廷解难(赈灾、防疫献银)的行为,心中生出一丝认同。他对着走近的胤禟,极轻地点了下头,吐出两字:“九弟辛苦。”语气平淡,却比往日的疏离多了份认可。
胤禩一如既往温润,未等胤禟站稳便笑迎上来,拍他肩膀:“九弟!方才听见汗阿玛笑语,定是夸你了!‘云晸仓’如今是通州码头头一份,连内务府都放心交托,给咱们兄弟长脸!”他语气热络,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复杂——胤禟越成功,越证明其“不争”之路的可行,越衬出他当初拉拢不得的失策。他话锋一转:“你大婚将近,八哥得了些海南黄花梨和江宁新贡云锦,回头送你府上,给弟妹添妆?”
胤禟对胤禛的点头有些受宠若惊,忙拱手:“四哥过誉。”面对胤禩的热情,他笑容爽朗,眼神却清亮有分寸,后退半步:“八哥心意心领!我那府邸只求‘平安乐’,不敢张扬。汗阿玛与额娘赏赐、婉仪嫁妆已足够,那些贵重物还是留着办您的大事更妥!”他再次点明“不争”立场,婉拒客气却坚决。
胤禩脸上的笑纹丝未变,眼底却微不可察地凝了一瞬,随即又化开:“九弟总是谦逊。”他看着胤禟告退时轻松挺拔的背影,温润眸底终究掠过一丝难喻的波澜。
暮色初临,董鄂府后花园小花厅点起羊角灯,晕开暖黄的光。胤禟带着通州码头的尘土与河风腥气,眉宇虽有疲惫,眼底兴奋却比灯火亮。岫岫备好温水与棉帕,见他进来,亲自拧了热帕递过去。
“成了!婉仪!”他胡乱擦着汗,凑近压低声音,“汗阿玛收了银子,还夸我‘做得很好’!牛痘的事也报上去了,太医院正全力查证!还有四哥!”他眼睛亮得惊人,“他在乾清宫外竟冲我点头,还说了句‘辛苦’!”
岫岫安静听着,眼眸流转欣喜,唇角弯起温柔弧度:“那太好了。”她看着他眉宇的倦色,柔声叮嘱,“码头风大,事又杂,九哥哥仔细身子,莫太劳累。”
这声关切像暖流淌过心田,胤禟浑身舒泰,疲惫散了大半。他神秘一笑,从怀中掏出个巴掌大的紫檀木九宫格方盒,木纹深邃,严丝合缝,看不出开启痕迹。“喏,给婉仪妹妹的。”
岫岫好奇打量:“这是?”
“‘九洲同心锁’,”他带着自豪,指尖点向盒面几处凸起,“按‘乾、坤、巽’方位,先按后推才能解开。里面是‘云晸仓’头三月净利清单,还有块新得的鸽血红宝,给你镶簪子戴!”
岫岫的心被这别出心裁的心意撞了下。她依着指引,纤纤玉指试探着按向凸起,再按方位轻推。盒内传来轻微“咔哒”声,盒盖应声弹开,露出叠放整齐的银票清单,和一块素绸包裹、在灯下折射烈火般光芒的鸽血红。
胤禟眼中满是期待的笑。岫岫抬眸望他,眼底漾开温柔了然的笑意,像春水映着星光。无需言语,心有灵犀的甜蜜在暖光里流淌。夕阳最后余晖透过窗格,温柔笼罩两人,也落在打开的“同心锁”上,为他们即将共启的未来镀上温暖金边。
胤禟踏着暮色离去,花厅只剩灯影阑珊。岫岫回房,轻轻合上门。庭院次第亮灯,她对着烛光细看那块鸽血红,宝石里像有火焰流动。但她更珍视的,是那紫檀小盒。
她在妆台前坐下,指尖带着虔诚抚过盒面木纹,感受着机关凸起的弧度。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每声“咔哒”轻响都像石子投湖心,荡开安宁幸福的涟漪。
牛痘的渺茫希望,内库的认可,四爷的颔首,胤禟纯粹的喜悦与分享……还有掌心这“同心锁”。备嫁的日子不再只是绣娘穿梭、清点嫁妆,更被对未来的踏实期许和共同奋斗的甜蜜填满。
窗外,最后晚霞隐入靛蓝夜空,星辰渐亮。岫岫将红宝石收进妆奁,独独把“九洲同心锁”放在枕畔。紫檀木在昏光里泛温润微光,像胤禟的承诺与守护。她拿起妆台上那枚“九洲”金钥匙,轻轻放入打开的盒中,与清单并排。金钥开启事业宏图,同心锁守护情意之盟。
少女吹熄烛火,拥着这份踏实暖意入梦。窗外,夜色温柔,属于她与胤禟的故事,正顺着“平安乐”的脉络,向着更辽阔的人间烟火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