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初春，寒意未消，瑞郡王府正院暖阁却暖意融融。炭盆暗红，安神香清冽。婉仪斜倚锦榻，银狐裘半掩着高隆如山的腹部。双胎足月，坠得沉。她眉宇间孕气沉淀成一种近乎庄严的沉静，指尖轻抚腹顶，回应着里面有力的蹬踹。
胤禟下朝归来，石青色五爪行龙郡王朝服未及换，步履带风直趋榻边。他小心托住婉仪浮肿笨拙的身子，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声音压得低急：“婉仪，今儿觉着怎样？可还撑得住？”那份紧张，几乎透骨。
稍远软榻，四岁半的弘晸和茉雅奇被乳母拘着。弘晸手里小银勺无意识戳点西洋钟模型，茉雅奇心不在焉拨弄流光猫眼石。两双乌亮大眼，不时担忧地瞟向额娘那山峦般的腹部，小小人儿也嗅出了空气里的紧绷。
夜深人静。胤禟侧卧婉仪身边，大手隔着薄被，在她紧绷的腹顶极轻缓地打着圈，感受着里面两个小家伙不安分的拳脚。窗外偶有积雪压枝的轻响。他压低嗓音，憧憬中绷着弦：“…婉仪，爷心里…火烧火燎，盼他们快些出来，又怕你遭不住疼…这回定是两个壮实小子！落地了，咱们府里就真成‘五福堂’！”他眼中跳跃烛火般的光，“弘晸是世子，承爵守业；这两个小的，一个跟爷学经商，把‘日升昌’、‘四海通’的盘子铺得更大，惠及更多人；另一个嘛…”他顿了顿，笑意更深，“随他喜欢！读书习武，或像他大哥捣鼓机巧都成！爷只求他们兄弟齐心，平安康乐！”婉仪唇角微弯，腹中却骤然一阵紧过一阵的钝痛，如巨锤敲击。她轻轻吸气，反手攥紧他温热大手，指尖微颤：“…九爷…这次…怕是真的来了…”
寅时三刻，剧痛如狂潮吞没婉仪。压抑痛呼与产婆沉稳指令从里间交织传出。胤禟被拦死在外间，焦躁踱步，无意识紧攥婉仪那枚羊脂玉佩，指节泛白，冷汗沁额。每一次她的抽气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当第一声嘹亮如雏凤清啼的婴啼划破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他猛地冲向门边，带倒紫檀屏风也浑然不觉。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福晋诞下一位健壮小阿哥！母子平安！”产婆满面喜气，抱着杏黄襁褓里的红皱小团子报喜。胤禟匆匆一瞥那胎发浓密的小脑袋，心狂跳，急问：“福晋呢？还有一个？”话音未落，第二声响亮啼哭接踵而至！片刻，另一位产婆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王爷大喜！又一位小阿哥！福晋力竭，血止住了，精神尚好！”胤禟悬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落回，狂喜席卷四肢百骸。他顾不得细看孩子，对着门帘急唤，声音微不可察地颤：“婉仪！婉仪！爷听到了！你辛苦了！爷守着！”
待里间收拾停当，胤禟被允进入。血腥气未散尽，他快步至床边。婉仪脸色苍白如纸，汗湿乌发黏额，气力似被抽干，可那双看向他的眸子，盛满疲惫的满足与柔光。他俯身，额头轻抵她的额，感受她肌肤微凉，喉头哽住，声音低哑：“…婉仪…咱们的暲哥儿、晅哥儿来了…你受了大罪…爷…”千言万语堵胸，只化作紧握的手和眼底难抑的潮意。婉仪虚弱弯唇，目光投向并排襁褓里的两个新生儿，声细若丝却有力：“…孩子们…都好？像…九爷…”
瑞郡王府再添双麟儿的喜讯与洗三安排快马入宫。康熙闻讯，捻须而笑，尤喜“双子呈祥”吉兆。洗三前日，恩旨颁下：“瑞郡王胤禟嫡次子赐名‘弘暲’（暲：日光上涌，光明兴盛），嫡三子赐名‘弘晅’（晅：日光普照，温暖光明）。赐金镶玉长命锁一对，贡缎二十匹，如意两柄。”名号寓意深长，赏赐丰厚，圣眷优渥。
胤禟抱着眉眼融合了他与婉仪轮廓的两个儿子，在暖阁里踱步，得意溢于眉梢：“弘暲，弘晅…嗯，汗阿玛这名敞亮！有气魄！府里头，就叫‘暲哥儿’、‘晅哥儿’！响亮，带劲儿！”他低头轻吻儿子奶香小脸，仿佛已见两个小身影随行，“将来一个管‘日升昌’，一个管‘四海通’，兄弟珠联璧合，把阿玛生意做得红火，惠及四方！”婉仪倚床头小口啜饮参汤，含笑嗔他，产后温润眉眼满是柔情：“…九爷…孩子才多大…就惦记拉‘小伙计’…不怕累着暲哥儿晅哥儿？”
洗三礼后，弘晸和茉雅奇终得靠近弟弟的小摇床。弘晸踮脚，小脸绷紧，严肃观察两个几乎一模一样、闭眼酣睡的红皱团子，困惑皱眉：“额娘…哪个是暲哥儿？哪个是晅哥儿？茉雅奇…你分得清？”茉雅奇伸出白嫩小指，想碰碰弟弟攥紧的小拳头，又怯怯缩回，仰脸，大眼盛满新奇：“额娘…弟弟好小…比茉雅奇布娃娃还小…他们啥时…能跟茉雅奇玩？茉雅奇…有漂亮石头…分他们！”婉仪倚床头，温柔引导辨识襁褓细微标记，耐心解释名字。弘晸听完，挺起小胸脯，努力板脸学胤禟训示模样，一本正经对摇床“训话”：“暲哥儿！晅哥儿！我是大哥弘晸！以后…有人欺负你们…告诉我！大哥…护着！”茉雅奇忙凑近，小脑袋点如鸡啄米，奶声奶气：“…告茉雅奇！茉雅奇…有宝石…帮砸坏蛋！”童稚纯真的“守护”宣言，冲淡婉仪眉间疲惫，暖阁漾满轻快笑声。
春日渐暖，弘暲、弘晅百日，瑞郡王府张灯结彩。康熙未亲临，恩赏再至——玉麒麟一对，内造精细金银项圈手镯各两副。宜妃遣心腹嬷嬷送来两套亲手缝制、绣工繁复的百子千孙锦缎襁褓与长命金锁，慈爱满溢。人未至声先到是敦郡王胤䄉，他扛着两柄镶满宝石、精巧绝伦的微型金算盘，大步流星跨进花厅，嗓门洪亮：“给爷的小侄子！拿着！跟九叔十叔学赚钱，将来富可敌国！”满堂宾客哄笑。皇子福晋、宗室命妇络绎，府前香车宝马排长龙，花厅珠环翠绕，笑语喧阗，尽显新贵煊赫。
弘晸和茉雅奇身着特制小吉服，世子、郡君纹饰熠熠。弘晸被嬷嬷领着，努力挺直小腰板，学胤禟模样拱手回礼，奶声说“谢…谢…”，稚气认真透出隐隐威仪，宾客称赞。茉雅奇如粉琢玉蝶，乖巧随兄，甜甜唤“伯伯”、“婶婶”、“姨姨”，精巧见面礼——小金锞子、小玉葫芦不断落入她捧着的荷包，鼓囊囊，小脸笑开花。
花厅入口微动，雍亲王福晋乌拉那拉氏携弘晖款步而入。十四岁的弘晖身姿挺拔如竹，靛蓝团纹箭袖袍，眉目舒朗，举止沉稳。他先向主位胤禟、婉仪恭敬行礼，声清朗：“侄儿弘晖，恭贺九叔、九婶再添麟儿，双星耀瑞，福泽绵长。”礼数周全，气度已显。温润目光随即投向乳母小心抱出的两个百日婴孩。
在婉仪鼓励微笑与乳母指点下，弘晖略显生疏却异常小心地接过襁褓中的弘暲。他低头看怀中咂嘴酣睡的胖娃娃，素来沉静的少年脸上，漾开一抹春冰初融般的纯粹温柔。这一幕，落入紧随的四福晋眼中。她悄然用帕按了按微湿眼角，当年弘晖幼时几度病危的惊惶绝望，与此刻儿子挺拔抱婴景象重叠，百感交集，望向婉仪的目光，深藏感念几欲满溢。弘晸凑到弘晖腿边，仰头，大眼求知欲满：“晖哥哥…弟弟重吗？他啥时…能跟我拆…拆钟？”弘晖低头，看弘晸期盼小脸，温和道：“现在不重。晸哥儿耐心等等。等暲哥儿长你这么大，或能一起研究机巧。你幼时，九叔九婶也这般盼你长大。”童言稚语与少年沉稳应答，在喧闹厅堂一角勾勒出生机与传承的暖意。
趁宴酣，四福晋悄然至婉仪休憩暖阁。阁内静，唯炭火轻响。她看婉仪产后调养得宜、气色红润，眉宇安宁满足，又望悠车里铺着百子千孙锦缎、吮指咿呀的两个胖小子，眼中真诚艳羡：“婉仪妹妹，瞧瞧这福气！儿女双全，又添双子，个个康健，真羡煞人！哥俩天庭饱满，一看便是大福泽！”
她拉婉仪手榻边坐，摒退丫鬟，声压低，带着穿越生死的深切情谊：“…见晖儿如今能跑能跳，读书习武，稳稳当当抱娃娃…我这心里…”她微顿，眼底水光潋滟，握婉仪的手紧了紧，“…妹妹，当年那份情，姐姐同你四哥，刻骨铭心。”未明言“牛痘”，未提“世子”，但那劫后余生、子嗣康泰的感念，在微颤指尖与湿润眼底表露无遗。
婉仪回握她微凉的手，笑容温煦如窗外渐暖春阳，轻拍她手背：“…四嫂快别如此…晖哥儿本就福泽深厚，吉人天相…咱们做额娘的，求的不过孩子平安康泰…见他们如今都好端端，心里比蜜甜踏实…”她不着痕迹带过话题，强调天下母亲共通的“平安”心愿。两人相视而笑，暖阁流淌无声默契，窗外喧闹似隔世。
百日宴喧嚣终落。车马远去，仆从轻手收拾庭院狼藉。暖阁灯火通明，炭盆噼啪轻响。两个被祝福“累”倒的百日宝宝，在锦褥悠车里酣睡，小脸红扑扑，嘴角带甜笑。弘晸、茉雅奇早已筋疲力尽，被乳母抱回沉入梦乡。
胤禟送走最后宗亲，带着淡淡酒气与喧嚣后的宁静满足回阁。他先至悠车边，借柔和烛光细看两小儿睡颜。目光描摹弘暲微翘睫毛，弘晅肉嘟嘟小拳，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慈爱骄傲。指尖极轻碰触那温热小脸，如触珍宝。他走至婉仪身边，自然接过侍女手中温润玉梳，坐她身后锦凳，为她轻轻梳理产后愈发丰泽乌亮的长发。动作轻柔珍重。
梳齿滑过如云青丝，胤禟低沉嗓音在静谧中清晰，兴致未减：“婉仪，老十那两把金算盘，倒提了个醒。”梳发动作依旧，“如今‘日升昌’在直隶、江南根基稳，信誉立。爷琢磨，趁这股东风，再设‘惠民钱庄’。”
他微顿，语气愈发坚定灼热：“…专为走街串巷的小商贩，青黄不接需周转的庄户，供小额低息借贷。不要那逼死人的虚头抵押，看人品信用、营生前景。利息，”他声轻字清，“够运转、略薄利即可，关键帮他们迈过眼前坎，把日子实实过起来！”他将玉梳轻放紫檀妆台，双手按婉仪肩头，目光灼灼看铜镜中她温婉倒影，带着全然的信赖与邀约：“这章程怎定最稳妥惠民？还得靠福晋金算盘掌舵，拿个大主意？”
婉仪透过铜镜，看他神采飞扬面容，看他眼中为黎民生计跳动的火焰，脸颊漾开温柔坚定笑意。她抬手轻覆他按在肩头的大手，指尖传递熨帖温度与力量：“…九爷想做这事…是真落到百姓碗里、暖人心窝的善政…妾身…定竭尽所能…”窗外，初春夜风褪尽寒意，皎洁月光洒落积雪渐消的庭院，澄澈安宁。暖阁内，小儿鼾甜，发丝缠绕玉梳微凉与掌心温热，一份承载万家期盼的新事业蓝图，在静谧灯火下悄然铺展。
胤禟心潮激荡，俯身从后轻环婉仪，下巴抵她散发淡雅馨香的发顶，满足喟叹：“婉仪…有你和孩子们在…‘瑞郡王府’…才根基深稳，福泽绵长…‘平安乐’…长长久久。”婉仪放松偎依他温暖怀抱，目光流连悠车酣睡的弘暲弘晅，似穿透墙壁见安睡的弘晸茉雅奇，再落妆台御赐刻“麟趾呈祥”的金锁，心中一片暖流浸透的宁谧圆满。新生喜悦与成长希望，如窗外融雪渗入土地滋养根须。属于瑞郡王府的崭新篇章，伴着更漏滴答声，坚定翻开。灯火可亲，映满室温馨；岁月鎏金，沉淀踏实幸福。他们亲手播种浇灌的“平安乐”，在春夜滋养中深扎根，舒展枝叶，向着更广阔天地，郁郁葱葱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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