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萧羽已经醒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在被窝里逃避这清冷的早晨,而是利落地起身,自己穿好了略显宽大的皇子常服。小小的身影走到铜盆边,掬起微凉的清水拍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他走到书案前。昨日临摹的“政”字还摊开着,墨迹已干,笔画依旧稚嫩,但比起最初歪歪扭扭的样子,已有了几分端正的模样。他小心地将那张纸折好,收进一个小木匣里,里面已经躺了好几张写着同样字的纸。做完这些,他才铺开新的宣纸,端正坐好,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开始今日的习字。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写得很慢,很认真。阳光逐渐升高,暖融融地照在他的侧脸和纸上。写完一行,他习惯性地、几乎是不经意地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房间内那个固定的、无人的角落。
‘陛下,我今天的字,比昨天稳一些了。’ 他在心里默念,带着一丝小小的期许。
眉心处,那熟悉的暖流如约而至,温润而熨帖,仿佛一道无声的赞许。萧羽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像偷吃到蜜糖的小兽,满足又隐秘。他低下头,更加专注地投入笔下的横竖撇捺。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和阳光静静流淌的声音。
午后的演武场,空旷而安静,只有萧羽小小的身影在反复练习着最基础的拳架。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小脸通红,气息也有些不稳。一套打完,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胸腔里像有风箱在拉扯。酸胀感从手臂蔓延到小腿。
‘陛下,今天……打满了二十遍。’ 他在心里汇报着,声音带着喘息,却充满了完成任务的郑重。
就在他感觉腿软得快要站不住时,眉心那股暖流再次涌起,带着一种温和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暖手,轻轻抚过他最酸痛的肌肉。那股让人咬牙的酸胀感,竟奇异地缓解了大半,仿佛疲惫被那暖流悄然带走了一部分。虽然身体依旧沉重,但又能坚持了。
他站直身体,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他调整呼吸,拉开架势,开始新一轮的练习。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比之前更稳、更沉。阳光落在他小小的、努力的身影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日子就在这样无声的陪伴和细小的进步中,如溪水般静静流淌。深宫依旧有寒意,宫人的目光依旧复杂,某些不怀好意的试探也并未完全消失。但萧羽的心境,已与从前截然不同。
一次,一个年长些的、依附于某位得势皇子的内侍,故意在送来的膳食里动了手脚,将热汤泼洒在萧羽的衣袖上,烫红了一小片皮肤。那内侍假意惊慌道歉,眼神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幸灾乐祸。
剧烈的灼痛和熟悉的屈辱感瞬间涌上,萧羽的小脸瞬间煞白,拳头猛地攥紧,愤怒让他几乎要立刻扑上去撕打。
就在怒火即将冲垮理智的瞬间——
“哼。”
一声熟悉的、带着冰冷怒意的轻哼,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炸响!那声音蕴含的帝王之怒,远比明德帝的呵斥更令人心悸。
“蝼蚁之辈,也敢放肆?”
紧接着,是那道已成为他行为准则的训导:
“眼明,心静!记下便是!”
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萧羽沸腾的怒火瞬间被压制下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他没有去看那烫红的手臂,也没有去看内侍假惺惺的脸,而是缓缓抬起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没有孩童的眼泪和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沉静。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内侍的脸,仿佛在看一件微不足道的死物。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威压,让那原本得意洋洋的内侍心头猛地一悸,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后背竟渗出一层冷汗。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萧羽的目光,低下头,不敢再看。
萧羽没有再说什么。他收回目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他拿起旁边的布巾,面无表情地擦掉手臂上的汤汁,然后坐回桌前,拿起筷子,开始安静地吃饭。动作间,那份刻意维持的从容,竟隐隐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
那内侍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这间偏僻宫室里的空气,冷得让他牙齿打颤。最终,他灰溜溜地收拾了狼藉的碗碟,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内侍走后,萧羽紧绷的小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他放下筷子,看着手臂上那片红痕,委屈后知后觉地涌上鼻尖。他低下头,小声地吸了吸鼻子。
眉心处的暖流再次变得清晰,带着安抚的意味。同时,那个宏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做得尚可。临危不乱,方显气度。些许皮肉之苦,不足挂齿。”
委屈瞬间被一种被认可的奇异满足感冲淡了。他摸了摸眉心,感受着那温热的流动,仿佛得到了最珍贵的奖赏。他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小脸上虽然还带着点红痕,但眼神却亮晶晶的。
夜深了。萧羽躺在床上,却还没睡着。他翻了个身,面朝那个固定的角落方向,小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陛下……今天那个坏人,我记住他的脸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您教我的‘记下便是’,我做到了。我没有哭,也没有打他。”
他像是在汇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带着点小小的邀功意味。
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萧羽以为不会有回应,准备闭上眼睛时,那个宏大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嗯。寡人看到了。”
仅仅四个字,却让萧羽的心瞬间雀跃起来,像喝了蜜一样甜。他满足地把小脸埋进枕头里,蹭了蹭,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很快便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在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之后,房间的角落里,那玄黑的衮服虚影似乎比平日更清晰地浮现了一瞬。虚影的目光落在床上那个蜷缩着、睡得香甜的小小身影上,那双沉淀了千古风云的帝眸深处,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温和暖意,如同流星般悄然划过,转瞬即逝。深沉的夜色里,唯有那道连接着两个灵魂的魂契暖流,在萧羽的眉心处,散发着恒久而温暖的微光,无声地守护着这个孤独又倔强的小皇子,和他每一个或努力、或委屈、或安然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