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深宫檐角滴落的雨水,无声无息,却悄然改变着一切。当年蜷缩在冷榻上无声垂泪的幼童,已在时光的雕琢下,抽枝拔节,长成了挺拔的少年。
十二岁的萧羽,身形依旧带着少年的清瘦,但脊背挺直如松,步履间已有了几分沉静的气度。他依旧住在相对僻静的宫苑,只是书案上的书籍更加厚重,习字的纸张上,墨迹已从稚嫩变得筋骨初显,力透纸背。那个被他反复临摹的“政”字,早已写得风骨凛然,带着一种隐而不发的锋芒,被他珍而重之地收在紫檀木匣的最深处。
窗棂透入的晨光中,萧羽端坐书案前,正在研读一卷《韩非子》。他看得极专注,修长的手指偶尔划过竹简上艰涩的古文,眉头微蹙,陷入沉思。阳光落在他轮廓渐显的侧脸上,沉静而专注。
‘老师,’他在心中默念,‘此篇所言‘术’之精微,学生尚觉晦涩。所谓‘藏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是否意指君王需深藏不露,以无形之势掌控全局?’
没有声音立刻回应。但他眉心那道恒久的暖流,似乎随着他的思考而微微流转,带着一种无声的引导。片刻后,那宏大威严的声音才在他识海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意味:
“哼。只知其一,未解其神。藏非怯懦,露非张扬。其要在‘度’,在‘势’。势成,则藏露皆宜,群臣自在其彀中。汝且思之。”
萧羽凝神细思,眼中光芒闪烁,似有所悟。他不再急于追问,而是重新埋首竹简,咀嚼着那“度”与“势”二字,仿佛要从中汲取无尽的力量。那份沉静的专注,已非孩童的好奇,而是带着求知若渴的坚韧。
演武场上,少年的身影矫健如豹。基础拳架早已烂熟于心,此刻他演练的是一套更为精妙的掌法。掌风呼啸,身形腾挪间已初具章法,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和一股内敛的沉凝。汗水浸湿了练功服,紧贴在初显轮廓的背脊上。一套打完,他气息微促,却眼神明亮,习惯性地望向那个无形的方向。
‘老师,今日这招‘回风拂柳’,学生自觉比昨日顺畅三分。’他心中汇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想要被认可的期待。
“尚可。然收势犹有凝滞,内力运转需更圆融。” 威严的声音点评道,依旧是严苛的标准。但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股熟悉的暖流便适时涌入他疲惫的经脉,温和地梳理着因练习而激荡的内息,缓解着肌肉的酸痛。萧羽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被指出不足的赧然,重新凝神,再次投入到练习中,力求将那一丝凝滞也打磨干净。
深宫并非净土。随着年岁渐长,皇子间无形的较量也愈发微妙。一次宫宴,一位依附于萧崇的宗室子弟,借着酒意,言语间屡次暗讽萧羽出身,提及“野种”、“无人教导”等刺耳字眼。席间气氛顿时微妙起来,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萧羽。
若是幼时,萧羽或许早已按捺不住怒火。但此刻,他只是端坐席上,神色平静无波,甚至唇边还噙着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他并未立刻发作,甚至没有看那挑衅之人一眼,只是优雅地端起面前的清茶,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识海中,那宏大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睥睨的不屑:
“跳梁小丑,狂犬吠日。何须理会?徒降身份。”
萧羽心中一定。他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放下杯盏。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忍气吞声时,他才缓缓抬眸,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出言不逊的宗室子弟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没有怒火,没有羞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目光所及之处,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那原本借着酒意气焰嚣张的青年,心头猛地一寒,剩下的话语竟卡在了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萧羽并未言语,只是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随意一瞥。他转向席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宗正,态度恭敬地询问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宗室旧事,神情自若,谈吐从容。那无视的姿态,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威慑力。宴席的气氛在他掌控下悄然扭转,再无人敢轻易挑衅。那位宗室子弟,如同被晾在岸上的鱼,尴尬又狼狈。
宴席散后,萧羽独自走在回宫苑的寂静宫道上。月光如水,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眉心。
‘老师,’他在心中低语,‘今日之事,学生可算做到了‘眼明心静’,‘以势压人’?’
识海中,那威严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嗯。审时度势,不怒而威。气度已成,雏凤初啼。勉之。”
仅仅一个“勉之”,却让萧羽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感。他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点燃了胸中更炽热的火焰。他知道,这份来自千古帝魂的认可,是何等珍贵。
十五岁那年,明德帝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在角落悄然成长的皇子,开始让他接触一些无关紧要的朝务,也算是一种历练。萧羽第一次拿到一份关于地方水利修缮的奏报时,并未立刻去找幕僚或请教他人。他独自坐在书案前,将奏报反复研读,眉心微蹙,思考着其中可能的疏漏和利益牵扯。
‘老师,’他心中默问,‘此奏报所言‘民夫征调’,数目似有夸大。且所请钱粮,远超旧例。学生以为,当遣心腹暗查,核实其情,再行定夺。’
识海中,那声音带着一丝赞许:
“尚知察微。为君者,不可尽信奏表。汝之所虑甚当。记住,水至清则无鱼,然亦不可任其浑如墨池。尺度分寸,存乎一心。”
得到肯定的萧羽,心中更加笃定。他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动声色地布置了下去,最终果然查出了其中贪墨的猫腻,处理得干净利落,既未引起大的波澜,又达到了整饬的目的。这份超出年龄的沉稳和手腕,让明德帝都略感意外,看向这个儿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思。
十八岁生辰将至,明德帝下旨,赐萧羽出宫开府,封号“赤王”。这道旨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沉寂已久的皇子格局中激起了涟漪。这意味着,这位曾经被遗忘在角落的皇子,正式拥有了参与权力角逐的资格。
接到圣旨的那个傍晚,萧羽独自站在自己宫苑的最高处,俯瞰着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宫阙万重。晚风吹拂着他束发的玉冠带,玄色的亲王常服在风中猎猎作响。少年的青涩已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介于青年与成年之间的、如出鞘利剑般的锐利与沉静交织的气质。眉宇间那份沉淀下来的坚毅和洞悉世情的冷静,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
他静静伫立了许久,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良久,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按在眉心那无形的印记之上。温热的暖流一如既往,如同最忠诚的守护。
‘老师,’他在心中默念,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决心,‘学生……要出府了。’ 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寻求庇护和指引的孩子,而是即将振翅、踏入属于自己战场的赤王。
识海中,一片沉寂。过了许久,那宏大威严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不再是训导,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深沉:
“府外天地,风波更甚。然,汝之羽翼已丰,心志已坚。记住寡人所授:法、术、势,眼明心静,有舍方有得。此去……好自为之。”
“寡人……看着你。”
最后一句,带着穿越千古的厚重与不变的守护承诺。萧羽按在眉心的手指微微用力,感受着那熟悉的暖流,仿佛汲取着无穷的力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远方天际最后一线霞光,眼神锐利如鹰隼,又沉静如深渊。
深宫的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袂。属于赤王萧羽的时代,正随着这道出府的旨意,悄然拉开序幕。而他心中那轮来自千古之前的暖阳,将永远高悬,照亮他前行的每一步,无论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