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教室窗户,在摊开的数学卷子上投下一片明晃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光斑。樊梓懿把头埋在臂弯里,耳边是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解,像隔着厚重的水传来,模糊又遥远。他烦躁地动了动,校服袖子蹭在脸上,带起一阵细微的摩擦声。什么函数、什么导数,这些玩意儿钻进他耳朵里,比窗外树上聒噪的蝉鸣还要令人头痛欲裂。
“樊梓懿!”讲台上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点名。
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只看到老师愠怒的脸在光晕里晃动。
“上来!把这道题的解集区间写出来!就现在!”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有看好戏的,有漠不关心的,也有后排几个“同类”投来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无声嘲笑。樊梓懿撇撇嘴,慢吞吞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拖着步子走到黑板前,粉笔在指尖转了两圈,最终落在那片刺眼的白上。他盯着题目里那些扭曲的符号,它们像一群嘲弄他的小虫子。他随手划拉了几个他自己都不认识的鬼画符,然后,在老师陡然拔高的声音和全班压抑的哄笑声中,把粉笔头精准地往讲台角落的粉笔盒里一扔,转身,径直走出了教室门。
背后是老师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拍桌子的声音,但他只当是耳旁风。
他熟门熟路地晃到教学楼背后,那里有一排高大的老槐树,浓密的树荫下,并排立着几个墨绿色的、散发着食物腐败气味的垃圾桶。这是他常待的据点之一,安静,偏僻,没人打扰。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嚓一声,蓝黄色的火苗蹿起。
“这题的关键在于定义域优先。”
一个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旁边响起,清晰得如同在耳边。
樊梓懿手一抖,烟差点掉地上。他猛地侧头,只见戴宇丞不知何时站在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干净的白衬衫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他微微蹙着眉,视线落在樊梓懿刚刚随手扔掉的那张皱成一团的数学卷子上,那张卷子正躺在垃圾桶边缘的污渍里。
“函数有根号,根号下必须大于等于零。”戴宇丞的视线从卷子上移开,落到樊梓懿脸上,眼神专注,没有丝毫嘲弄,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你刚才写的那个区间,忽略了这一点。”
樊梓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浓白的烟雾喷向戴宇丞的方向,语气恶劣:“学霸,显摆完了没?滚远点行不行?少他妈在这儿装好人!”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带着尖锐的挑衅。
烟雾飘散过去,戴宇丞只是微微偏了下头避过,眉头依旧蹙着,眼神却固执地没移开。他甚至往前走了两步,无视了樊梓懿身上的烟味和垃圾桶散发的酸腐气,在樊梓懿几乎要动手推他的前一秒,蹲了下来。
樊梓懿愕然地看着他。
戴宇丞就蹲在垃圾桶旁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污渍,伸出他那双一看就是用来写字、翻书、弹钢琴的手,毫不在意地捡起了那张沾着点点油渍、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数学卷子。他把它放在自己摊开的练习册上,用手指一点点压平卷子的褶皱,指尖不可避免地蹭上了灰黑的污迹。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迎向樊梓懿惊疑不定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定义域确定了,后面才能解不等式。你看这里……”他拿起一支笔,笔尖点在卷子上被樊梓懿鬼画符的地方,开始一行一行地写步骤。他的字迹清隽有力,逻辑清晰得可怕。午后的蝉鸣、远处球场的喧闹,仿佛都被他低沉认真的讲解声隔绝开了。他讲得很慢,每一个步骤都掰开了揉碎了,有时会停下来,问一句“这里能明白吗?”,眼神里没有不耐,只有一种纯粹的、想把问题讲清楚的执着。
樊梓懿叼着烟,忘了吸。他低头看着戴宇丞头顶的发旋,看着他沾了灰的手指在卷子上移动,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被树荫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画面。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他冰冷而混乱的心。不是烦躁,不是抗拒,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猝然击中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酸涩。
他猛地扭开头,把嘴里那根早已熄灭的烟取下,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烟蒂落进垃圾堆里,发出一声轻响。
戴宇丞的讲解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吵死了!”樊梓懿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句,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凶狠,“这破题有什么好讲的!”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回那张被戴宇丞压平、写满了清晰字迹的卷子上。
戴宇丞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张写满解题过程的卷子,连同他自己的练习册一起,轻轻放在了樊梓懿脚边干净一点的地面上。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可能沾到的尘土,目光在樊梓懿紧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离开了。帆布书包在他清瘦的背上一晃一晃,很快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
樊梓懿站在原地,盯着脚边那两张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戴宇丞清秀的字迹上跳跃。垃圾桶的酸腐气顽固地钻进鼻腔,但奇怪的是,他仿佛还能闻到戴宇丞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书本和洗衣粉的味道。他烦躁地踢了一脚墙根,最终,还是弯下腰,把那张写满字的卷子捡了起来,胡乱地塞进了自己同样皱巴巴的书包里。动作很粗暴,带着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