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绿皮火车卧铺的白泳正拖着临时整理好的行李箱站在游泳馆后门时，梧桐叶正被七月的风卷得打旋。潮湿的水汽混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她低头扯了扯湿透的T恤领口，行李箱滚轮在瓷砖上碾出刺耳的声响，像极了前几天晚摔门时母亲摔碎的那只青花瓷瓶。
“新来的教练？”
声音从身后传来时，白泳正踮脚够墙上的员工守则。她猛地转身，行李箱惯性撞在金属柜上，发出哐当巨响。男人倚在换衣间门框上，黑色速干衣下摆随意地卷到肋骨处，水珠顺着人鱼线滑进深色泳裤里，手里转着的蓝色泳帽在灯光下泛着塑料光泽。
“白泳，应聘的女教练。”她伸手时才发现掌心全是汗，“你是？”
“明舟。”他握住她的手，指腹带着氯水浸泡后的粗糙，“这里的‘钉子户’。”
白泳笑了笑，视线越过他看向泳池。十个泳道被隔成深浅两区，浅水区里几个戴浮圈的小孩正扑腾着打水，家长们的叮嘱和教练的哨声搅在一起，竟奇异地驱散了她胸腔里盘踞多日的闷堵。这和她从小待的恒温泳池不同，没有雕花穹顶和香薰味，却有着某种鲜活的、带着水腥气的自由。
“李姐在办公室等你签合同。”明舟朝走廊尽头扬了扬下巴，转身时白泳注意到他脖颈后有块月牙形的疤，“对了，更衣室第三格是空的，别用最里面那个，锁坏了。”
人事部的空调坏了，李姐把合同推过来时，额角的碎发都黏在皮肤上。白泳签字的手顿了顿，合同上“紧急联系人”一栏空着，李姐抬头看她：“可以填个朋友的。”
“没有朋友在这儿。”她笔尖划过纸面，墨水晕开一小团，“我刚到这座城市。”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白泳望着楼下迅速积起的水洼，想起三小时前在高铁站，母亲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你爸已经把陈先生的订婚宴订在下周六，回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当时正啃着一个冷掉的肉包，闻言直接把手机扔进了垃圾桶。肉馅的油腻感还残留在舌尖，她低头飞快地在联系人那一栏画了道横线。
“住的地方找好了吗？”李姐把工牌递给她，照片上的人眼神发直，还是上周在老家拍的，“游泳馆后面有个老小区，顶楼有间单人间，房东是我表姑，便宜。”
白泳捏着工牌走到窗边，雨幕里明舟正把一群孩子往休息室带。他半蹲下来帮最小的那个系好浴巾，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伸手去摸他脖颈后的疤，他也不躲，只是笑着挠了挠那孩子的胳肢窝，惹得一串银铃似的笑。
“明教练也住那栋楼。”李姐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你们俩倒是巧。”
顶楼的房间比白泳想象的大，朝南的窗户外有棵歪脖子梧桐树，枝叶刚好够到窗台。她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三条泳衣、两本专业书、还有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一张照片——十岁那年她在省青少年游泳锦标赛上的夺冠照，照片里的小姑娘站在领奖台上，晒得黢黑，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楼下传来摩托车引擎声，白泳扒着窗沿往下看。明舟跨坐在一辆半旧的雅马哈上，正仰头朝她挥手，T恤已经换成长袖格子衫，湿透的头发胡乱抓在脑后。
“李姐说你住这儿？”他指了指隔壁的门，“我在你对门。”
白泳举起手里的拖把晃了晃，刚想说“刚搬来还没收拾”，就见他从背包里掏出个塑料袋：“楼下便利店买的，速食粥和卤蛋，凑活吃点。”
塑料袋递上来时，她摸到里面冰袋的凉意。明舟的手腕上戴着串红绳，上面拴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和他身上那股桀骜劲儿格格不入。
“谢谢。”她低头拆包装，粥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多少钱？我转你。”
“不用。”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对了，明天早上七点带成人班，记得穿运动鞋，浅水区的地特滑。”
门关上的瞬间，白泳听见他手机响了，铃声是段京剧唱段，咿咿呀呀的，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她咬着卤蛋走到窗边，看见明舟靠在摩托车上接电话，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对着手机吼了句什么，猛地挂断，把手机狠狠塞进裤袋。
雨还在下，梧桐叶被打得噼啪作响。白泳捧着温热的粥碗，第一次觉得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好像有了点烟火气。
凌晨五点半，白泳被窗外的鸟鸣吵醒。她套上藏青色的教练服，发现领口的标签还没拆，刮得脖子发痒。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摸着黑往下走，三楼的拐角处突然窜出个黑影，吓得她差点喊出声。
“早啊。”明舟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也起这么早？”
“备点课。”她摸着墙根往前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混着潮湿的霉味，“成人班很难带吗？”
“还行，除了张阿姨总把仰泳当自由泳游。”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个打火机，火苗窜起的瞬间，白泳看见他眼下的青黑，“昨晚没睡好？”
明舟笑了笑，把打火机揣回去：“老毛病，认床。”
泳池的水循环系统在凌晨格外响，像台巨大的加湿器。白泳调试浮板时，明舟已经跳进了深水区，蝶泳的浪花溅起半米高，划水的节奏均匀得像节拍器。她突然想起父亲请来的那个游泳私教，总说她的自由泳动作太野，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想什么呢？”明舟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水珠顺着眉骨往下滴，“张阿姨来了，就是那个穿红泳衣的。”
白泳转身时，看见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正踮着脚往池里试探，泳衣上的牡丹图案被水浸得发沉。她走过去指导换气动作，张阿姨呛了口水，咳得满脸通红：“白教练看着年纪小，教得比之前那个男教练细心多了。”
“之前那个是我表弟。”明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手里拿着个黄色浮板，“被他妈叫回去考公务员了，说是泳池里待久了没出息。”
张阿姨笑得直不起腰：“现在的年轻人啊，哪有自己做得了主的。我家儿子……”
白泳的注意力突然被浅水区的骚动吸引。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在水里扑腾，同伴们在旁边起哄，他慌乱中抓住池边的瓷砖，指节都泛了白。她刚想走过去，明舟已经跳了下去，游到男生身后托住他的腰。
“放松，把腿伸直。”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想象自己是块木板……对，就这样。”
男生的身体渐渐平稳，明舟松开手时，白泳发现他手腕上的红绳沾了水，颜色深得像血。她突然想起昨晚他接电话时的样子，那句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口，最终还是化作递过去的毛巾。
“谢了。”明舟接过毛巾擦脸，耳尖泛红，“那小子是新来的，恐水。”
“你很会教人。”白泳看着他把那群起哄的男生赶到深水区，“以前是专业队的？”
“算吧。”他含糊地应着，目光飘向窗外，晨光正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进来，在水面投下斑驳的光点，“后来伤了肩，就退了。”
白泳没再追问。每个人来到这里，大概都带着些不想说的故事。就像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曾经拿过全省冠军，也不会说那些奖牌后来都被母亲锁进了保险柜，理由是“女孩子家练得一身肌肉，像什么样子”。
中午换班时，李姐塞给白泳一张电影票：“明晚的，我女儿突然要补课，浪费了可惜。”
她捏着那张印着爱情片海报的票，站在游泳馆门口的梧桐树下发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老家别墅的院子里搭起了红色的拱门，上面缠着粉色的气球。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白泳把电影票塞进包里，转身看见明舟推着摩托车出来，车把上挂着个菜市场的塑料袋，露出半截翠绿的黄瓜。
“去吃饭？”他朝她晃了晃袋子，“我会做番茄鸡蛋面。”
白泳抬头望了望顶楼的窗户，阳光正穿过梧桐叶，在玻璃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突然觉得，或许这个陌生的城市，并不需要急着去熟悉。
“好啊。”她说，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过我不吃葱。”
明舟发动摩托车的手顿了顿，随即笑起来，引擎的轰鸣声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巧了，我也讨厌那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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