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泳者
傍晚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白泳刚把最后一组学员送出门,豆大的雨点就砸穿了遮阳棚,在地面砸出密密麻麻的水花。她抱着教案往休息室跑,裤脚瞬间湿透,黏在脚踝上像条冰凉的蛇。
“关窗!”明舟的声音从泳池那头传来。他正踩着扶梯往上爬,黑色泳裤紧贴着小腿,水珠顺着肌肉线条滚进防滑拖鞋里。白泳转头时,恰好看见他伸手去拉最高处的玻璃窗,手臂绷起的弧度像拉满的弓弦。
风裹挟着雨丝灌进来,把公告栏上的课程表吹得哗哗作响。白泳扑过去按住那张纸,指腹抚过“白泳 成人初级班”几个字,突然想起今早张阿姨塞给她的橘子,说是自家孙子种的,酸得人眯眼睛。
“咔嗒”一声,最后一扇窗被锁死。明舟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发梢的水珠溅到白泳手背上:“李姐说今晚闭馆检修,让我们提前下班。”他弯腰捡起被风吹掉的泳帽,蓝色塑料表面沾了片梧桐叶,“走吗?”
白泳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想起顶楼那扇关不严的窗户。早上出门时晾在窗台的泳衣,此刻大概已经湿透了。她正想说“等雨小点儿”,就见明舟从储物柜里拖出个巨大的黑色背包,拉链拉开的瞬间滚出半罐防晒霜和一副泳镜。
“干嘛?”她后退半步,后腰撞到金属架,发出哐当声。
“夜泳啊。”他挑眉笑了,眼角的疤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整个泳池都是我们的,不比挤早高峰爽?”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白泳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看着明舟给泳池换水。循环系统嗡鸣着吐出干净的水,把浑浊的池底冲刷得渐渐透亮。他脱了速干衣,赤着上身调试水温计,后颈的月牙疤在水汽里泛着浅粉色。
“你小时候掉进过水库。”白泳突然开口。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手指紧张地抠着长椅的木纹。她不该打探别人的过去,就像她从不提自己为什么放弃游泳队。
明舟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时手里还捏着水温计,红色的液柱停在28℃。“你怎么知道?”他语气听不出情绪,走到她面前时,白泳闻到他身上混着雨气的皂角香。
“猜的。”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沾着片湿漉漉的梧桐叶,“怕水的人才会把游泳馆当家。”
这话半真半假。她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被父亲锁在泳池更衣室,理由是“陈先生不喜欢太野的姑娘”。那天她砸破消防栓,看着水漫过脚踝,突然觉得比起被安排好的人生,呛水的窒息感竟没那么可怕。
明舟突然笑了,把水温计扔回工具箱:“算你猜对一半。”他扯开背包拉链,扔给她一件印着游泳馆logo的旧T恤,“换不换?总不能穿着湿衣服下水。”
更衣室的顶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光线里,白泳套上那件T恤。布料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长度刚好盖住短裤,袖口磨得发毛。她对着模糊的镜子理头发,看见明舟靠在门外的墙上,手里转着泳镜,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你家人……”白泳对着镜子里的他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飘,“逼你做过不想做的事吗?”
镜中的影子顿了顿。明舟把泳镜戴在头上,镜片反射出顶灯的光晕:“多了去了。比如学金融,比如娶行长的女儿。”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你呢?逃婚?”
白泳推开门的手停在门把上。走廊的风灌进来,吹起T恤的衣角,露出腰间那道练蝶泳时被浮板撞出的旧伤。她突然想起母亲把订婚戒指套在她手指上时说的话:“陈家在澳洲有庄园,你去了就能当少奶奶,还惦记那些泳池里的水干嘛?”
“算是吧。”她走到泳池边,赤脚踩在防滑垫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底蔓延上来,“不过我比你幸运,至少没被逼着学金融。”
明舟突然跳进水里,巨大的水花溅了她一脸。白泳抹掉脸上的水,看见他在泳池中央朝她招手,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在他肩头碎成一片银鳞。
“来啊!”他的声音混着水流声,带着种奇异的蛊惑,“这里没人管你游得好不好看。”
白泳深吸一口气,后退两步助跑,纵身跃入水中。冰凉的池水瞬间包裹住她,氯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却奇异地让她想起十岁那年,偷偷翻出家门去野塘游泳的夏夜。那时父亲还没生意做大,会笑着把她从水里捞出来,用胡茬扎她的脸。
“自由泳?”明舟游到她身边,水珠从他下颌线滴落,“动作挺标准。”
“以前练过。”她调整呼吸,手臂划水时带起一串气泡。游泳馆的灯光被调暗了大半,只有应急灯在角落里亮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池底,像两条追逐的鱼。
“为什么放弃?”他突然加速,绕到她前面仰泳,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我看你转身动作,不像业余的。”
白泳的手臂顿了顿,水花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她想起十八岁那年的省运会,决赛前夜母亲把她的泳衣剪碎,说:“你要是敢去比赛,就别认我这个妈。”
那天她穿着备用泳衣跑出门,却在赛场门口被父亲的司机拦了下来。车窗里母亲的脸隔着茶色玻璃,模糊又冰冷。
“累了。”她侧过身游开,声音闷在水里,“不想练了。”
明舟没再追问。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寂静的泳池里来回游着。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某种温柔的鼓点。白泳渐渐放松下来,任由身体随着水流漂浮,天花板的吊灯在水波里晃成一团模糊的光晕。
“我以前是省队的。”明舟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主攻蝶泳,差点进国家队。”
白泳猛地转头,看见他正靠在池边,仰头望着天花板的裂缝。应急灯的光落在他脖颈的疤痕上,那道月牙形的印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全运会前跟腱断了。”他用手指敲了敲池壁,发出空洞的回响,“我爸说,运动员吃的是青春饭,让我回去继承他的汽修厂。”
白泳游到他身边,看见他手腕上的红绳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那枚铜钱被泡得发亮。“这是什么?”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
“我奶奶给的。”他低头看着那枚铜钱,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说能辟邪。她最疼我,可惜走得早。”
休息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划破寂静。白泳吓了一跳,明舟已经爬上岸,赤着脚跑去接电话。他背对着她站在阴影里,肩膀绷得很紧,偶尔“嗯”一声,声音低沉得像在压抑着什么。
挂电话时,他猛地一拳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怎么了?”白泳爬上岸,裹紧毛巾走到他身边,看见他脸色难看,眼底的红血丝在应急灯下格外明显。
“我妈。”他捏着眉心,指节泛白,“说我弟要结婚,让我回去当伴郎,顺便……见个姑娘。”
白泳想起那张被她扔进垃圾桶的手机,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从包里翻出半包没吃完的薄荷糖,是白天张阿姨塞给她的,说是治晕车。
“吃吗?”她剥开一颗递到他嘴边,薄荷的清凉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我妈以前逼我相亲,我就装过敏,每次都成功。”
明舟愣住了,随即笑出声,张嘴含住那颗糖,冰凉的甜味在舌尖炸开。“这招不错。”他咬碎糖块,声音含糊不清,“下次试试。”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两人坐在池边的长椅上,谁都没说话,只有远处的雷声偶尔滚过。白泳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脚趾,突然觉得,这座城市的雨,好像比老家的温柔些。
“对了。”明舟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李姐给你的那张,你去看了吗?”
“没。”白泳摇摇头,“忘了这回事。”
“明晚还放映,我刚才看了排片表。”他把糖纸揉成一团塞进裤袋,薄荷味还残留在齿间,“一起去?就当……庆祝你顺利度过第一周。”
白泳抬头时,正撞上他的目光。应急灯的光在他眼里跳动,像落了两颗星星。她突然想起早上晾在窗台的泳衣,或许此刻已经被风吹干了。
“好啊。”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水汽的湿润,“不过我听说那部电影是悲剧。”
“悲剧怎么了?”明舟站起身,伸手拉她起来,掌心的温度透过湿毛巾传过来,“至少主角们,都为自己活过。”
两人收拾东西离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晨雾从门缝钻进来,带着草木的清香。白泳走在明舟身后,看着他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突然觉得,或许不用急着去想未来的事。
至少现在,她可以在自己喜欢的泳池里游泳,不用应付什么订婚宴,也不用听谁的安排。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