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霜雪与余温
第一场雪落时,木偶馆的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
马蒂亚斯关节炎犯了,手指有些僵硬,雕刻刀在木头上划过时,留下的痕迹比平时深了些。弗洛里安端来一盆热水,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进温水里:“说了天冷别碰凉水,偏不听。”
“最后一点细节了。”马蒂亚斯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按得更紧。温水漫过指缝,带着熟悉的温度,像弗洛里安这些年给的安稳,一点点熨帖了他骨子里的寒凉。
这尊新木偶是为孤儿院做的,原型是两个手牵手的孩子,一个抱着木偶,一个举着小火苗——是弗洛里安提议的,他说:“要让孩子们知道,温暖不一定来自火焰,也可以来自彼此的手。”
傍晚时,弗洛里安去扫门前的雪,马蒂亚斯趴在窗边看。他的背比以前驼了些,动作也慢了,但每一下扫帚都挥得很稳,雪沫在他脚边扬起,像细碎的星光。马蒂亚斯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庄园废墟见到他的样子,那时他眼里的火焰还带着灼人的疯狂,如今却只剩下温吞的暖意。
“进来吧,雪大了。”马蒂亚斯推开窗户喊他,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弗洛里安抬头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雪走进来,手里还攥着个东西——是块冻在雪里的老木头,边缘带着点焦痕,像是很多年前火灾的遗留。“在墙角捡到的,”他把木头递过来,“你看这纹路,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怀里那木偶的手指?”
马蒂亚斯接过木头,指尖抚过冻得冰凉的焦痕。岁月把尖锐的棱角磨平了,却没磨掉那道深刻的印记,就像他们心里的疤,早已不再疼痛,却成了彼此最熟悉的凭证。
“等雪化了,把它雕成个小玩意。”马蒂亚斯把木头放进怀里焐着,“就做个握着火焰的手。”
十二、木纹里的永恒
弗洛里安的记性开始变差,是从某个春天开始的。
他会忘记刚烧开的水,会对着熟悉的木偶馆钥匙发呆,甚至有次去木材厂,走反了方向,最后是被巡逻的警察送回来的。马蒂亚斯没说什么,只是在他的口袋里缝了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写有地址和名字的卡片,还有一小块刻着火焰图案的木头——那是他早年做的,弗洛里安一直带在身上。
“我是不是老得没用了?”那天晚上,弗洛里安坐在壁炉前,看着跳动的火苗,声音里带着点沮丧。
马蒂亚斯坐在他身边,把那尊刻着两人名字的木偶放在他手里:“你看,这木头也老了,纹路都深了,可它还是我们的木偶啊。”他用腹语让木偶开口,声音是年轻时的清亮:“弗洛里安,你可是我的‘火焰’,怎么会没用?”
弗洛里安捏着木偶,眼眶慢慢红了。他突然凑过来,紧紧抱住马蒂亚斯,像怕弄丢什么珍宝:“别让我忘了你,马蒂亚斯,求你了。”
“忘不了的。”马蒂亚斯拍着他的背,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的名字刻在木头上,刻在火里,刻在……这里。”他伸手,轻轻按在弗洛里安的胸口。
那年冬天,弗洛里安在睡梦中走了。
马蒂亚斯坐在他床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手里握着那块冻过雪的焦木。他花了三天时间,把木头雕成了两只交握的手,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火焰的纹路;一只纤细苍白,握着小小的刻刀。
他把木雕放在弗洛里安的墓碑前,旁边是那尊双人木偶。墓碑上没刻太多字,只写着:“他的火焰,暖了我的木头。”
十三、余温未散
木偶馆还在营业,只是换了位更年长的主人。
马蒂亚斯每天依旧坐在工作台前,只是不再雕刻新的木偶,而是一遍遍擦拭那些旧的。阳光好的午后,他会操纵着那尊消防服木偶,用弗洛里安的声音说话,讲他们在庄园废墟的相遇,讲木材厂仓库的那场火,讲雪地里捡到的焦木。
有个常来的小姑娘问:“马蒂亚斯爷爷,你的木偶为什么总在笑呀?”
马蒂亚斯让木偶眨了眨眼,声音温和:“因为它们记得很多温暖的事。”
他的手越来越抖,腹语也说得断断续续,但每次摸到那些带着温度的木头,摸到刻在上面的名字和火焰,就觉得弗洛里安还在身边——在壁炉前添柴,在窗外扫雪,在他耳边说“别碰凉水”。
某个初春的清晨,人们发现马蒂亚斯趴在工作台前睡着了,手里握着那只交握的木雕,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和周围的木偶上,像给这个相守了一辈子的故事,盖上了层柔软的光晕。
木偶馆后来被改成了纪念馆,里面的每尊木偶都带着卡片,写着它们背后的故事。最显眼的位置,放着那尊刻着两个名字的木偶,和两只交握的手。
有参观者问管理员:“这两尊木偶,为什么一个带着焦痕,一个握着火焰?”
管理员会笑着说:“因为它们是彼此的救赎啊。火焰给了木头温度,木头驯服了火焰的疯狂,就像所有好的爱情,不是互相毁灭,而是一起,在时光里,慢慢变成最温暖的样子。”
风吹过窗棂,馆里的木偶仿佛轻轻动了动,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阳光穿过木纹,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从未熄灭的余温,在岁月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