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窗外的雨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新家的玻璃上噼啪作响，一道道水痕蜿蜒而下，把外面的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客厅里开着暖黄色的灯，光线不算亮，勉强照亮了几个还没拆开的纸箱，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的味儿，像是消毒水混着新家具特有的木头腥气。
张桂源一个人陷在沙发里，屁股底下的布料还有点硬邦邦的，是不太习惯的陌生触感。他盯着面前茶几上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果盘，心里烦躁得厉害。这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买给自己的，八成是那个女人带来的，连同这个所谓的"新家"一起，硬塞进了他的生活。
"小源，出来吃饭了。"厨房里传来他爸的声音，夹着铁锅铲碰到锅沿的叮当声，还有那个女人的笑声，不知道在说什么笑话。
张桂源没应声，只是把脸往阴影里埋得更深了点。三天前，他爸和那个叫李娟的女人领了证，今天就急急忙忙搬到了这个两居室。说是为了方便他和那个女人带来的女儿上学，狗屁，张桂源咬着牙，不过是想赶紧搭伙过日子罢了。
那个女儿，好像叫什么……阿吱？听着就怪里怪气的。中午搬进来的时候见过一面，低着个头，头发长长的挡着脸，像个闷葫芦，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妈后面进了次卧。张桂源巴不得她一直这么闷下去，最好两个人就当对方不存在。
雨势好像更大了，哗啦啦地响，吵得人耳膜疼。客厅里憋得慌，消毒水的味道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张桂源站起身，决定去阳台透透气，就算吹点冷风也好过在这里憋着。
他刚走到阳台门口，手还没碰到冰凉的玻璃门把手，就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很轻，像是被什么东西捂着，混在哗哗的雨声里，不仔细听根本发现不了。
张桂源皱起眉，停下脚步。
是哭声？
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昏黄的灯光从客厅漏出去一点，刚好照亮了阳台洗衣机旁边的角落。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的身影。
是阿吱。
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粉色睡衣，上面印着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脑袋，袖子长得盖住了手。女孩把自己缩成一团，膝盖抵着下巴，脸埋在臂弯里，只有细细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那压抑的啜泣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张桂源愣了一下，心里第一反应是烦躁。哭哭啼啼的，跟她妈一样，就知道装可怜。他应该直接转身走开，就当没看见，这本来就跟他没关系。
他抬脚准备走，可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回那个小小的背影上。阿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哭声突然停了，肩膀也僵住了。过了好几秒，她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张桂源看清了她的脸。眼睛肿得像核桃，红通通的，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上全是泪痕，一道道的，看着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尤其是眼尾那块，红得发亮，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阿吱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双手紧紧抓住了睡衣的领口，指节都泛白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咬着下唇，把脸又往下低了低，不敢再看他。
张桂源的心里有点别扭。他不是没见过女生哭，以前班上也有女生被老师批评了会趴在桌子上哭，但从来没见过哭得这么……无助的。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个人，旁边的洗衣机，哗哗的雨声，全都跟她没关系。
他皱着眉，视线在她和客厅之间来回晃了晃。走吧，假装没看见，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他对自己说。可是不知怎么的，脚像被钉住了似的，挪不开。
鬼使神差地，张桂源转身走回了客厅。
他妈——哦不，现在应该叫李娟了，那个女人正在厨房里和他爸说笑，没注意到他。张桂源快步走到餐桌旁，从纸盒里抽了几张纸巾，攥在手里。
纸巾有点硬，边角硌着掌心。他再次走到阳台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雨声一下子变大了，带着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走到离阿吱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不近不远，既能让她听见自己说话，又不至于太咄咄逼人。张桂源清了清嗓子，发出点声音，免得吓着她。
阿吱果然被惊动了，身体又紧绷起来。
张桂源把手里的纸巾递了过去，动作有点僵硬。"喏。"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吱抬起头，看着他递过来的纸巾，又看看他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戒备。她的睫毛还在微微颤抖，像是受惊的蝶翼。
过了好几秒，她才慢慢地、试探着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纸巾的一角。就在她的指尖碰到张桂源手指的瞬间，张桂源感觉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她的手好凉，还在轻轻发抖。
张桂源像是被烫到一样，手猛得往后缩了一下，剩下的几张纸巾掉在了地上。他有点尴尬，弯腰想去捡，又觉得没必要，最后干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阿吱低着头，用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巾轻轻擦着脸上的泪痕。
阳台上安静得可怕，只有哗哗的雨声和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张桂源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决定赶紧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转身就想走。
"谢……谢谢。"
身后传来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点沙哑，像是哭过之后还没缓过来。
张桂源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往客厅走。
就在他即将跨过阳台门槛，回到温暖明亮的客厅时，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比刚才还要轻，几乎要被雨声吞没，却又异常清晰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哥哥。"
张桂源的身体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瞬间僵住了。
哥哥？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一股无名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混在一起，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谁他妈是你哥哥？
他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脚步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那个怯生生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尾音，像是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张桂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腿，走进了客厅，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着。房间里还没完全整理好，书桌上堆着一堆书，墙角靠着滑板，空气中同样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这不是他的家，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无意间扫过门把手。
然后，他看见了那件挂在门把手上的粉色雨衣。
雨衣上印着同样的兔子图案，和阿吱睡衣上那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如出一辙。塑料的雨衣在暖黄的光线下泛着廉价的光泽，看起来有些可笑。
张桂源盯着那件雨衣，眉头越皱越紧。什么时候挂上去的？中午搬进来的时候肯定没有。难道是刚才……
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冒了上来。这个女人，连带着她的女儿，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该死！
他猛地走上前，一把扯下那件雨衣，随手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一脚。塑料被踩扁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可是踩完之后，他心里的烦躁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厉害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堵着，闷得他喘不过气。
张桂源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
窗外依旧是漆黑的夜，暴雨像是发疯一样砸在玻璃上，模糊了远处的路灯。他望着窗外，眼神空洞。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阳台上的画面。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湿漉漉的睫毛，通红的眼尾，冰凉的指尖，还有最后那个怯生生的……"哥哥"。
操。
张桂源低声骂了一句，烦躁地扯开了自己的领口。胸口还是闷得发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生根发芽。
他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睡着。可脑子里乱糟糟的，全都是那个穿着粉色兔子睡衣的女孩哭泣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还在下，好像永远不会停。
张桂源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水渍。他从来没有失眠过，每天沾枕头就睡。可今天晚上，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睁着眼睛躺了多久，直到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点。他悄悄爬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外面很安静，厨房里没有声音了，应该都睡了。
张桂源犹豫了一下，轻轻拧开门锁，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客厅里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走廊里还亮着一盏小夜灯，散发出微弱的光线。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阳台的方向。
阳台上空荡荡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洗衣机还在嗡嗡地转着，应该是在洗衣服。
张桂源就那样站在门后，透过门缝，望着那个空荡荡的阳台，直到洗衣机停止转动，发出"嘀嘀"的提示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承认自己在期待什么。
夜越来越深，雨势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声音。张桂源轻轻关上门，回到床上躺下。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依然是那个穿着粉色兔子睡衣的女孩。
他不知道这个雨夜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女孩会带来什么。他只知道，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张桂源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也是新的，带着陌生的味道。
他第一次开始憎恨这种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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