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之内

听雪轩内，炭火带来的短暂暖意微微驱散了经年累月的阴冷，张德海亲自带人送来的上等银丝炭，整齐码放在耳房角落，与之前那些劣质黑炭形成鲜明对比。

花钗和玉簪喜形于色，忙不迭地取了几块放入主殿角落的炭盆里引燃。银丝炭果然名不虚传，火苗平稳，烟少灰白，不多时，殿内便弥漫开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

“总算不用挨冻了！”玉簪搓着手，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清昭坐在床边，目光却并未落在温暖的炭火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扫过那堆新炭。皇帝宋晟霖的体恤来得突然，却也精准地踩在了清婉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以她对那位嫡姐的了解，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小顺子，”清昭轻声唤道，“新炭可有什么不妥？”

小顺子正麻利地用新炭替换掉盆中残余的旧炭，闻言动作一顿，凑近炭堆仔细嗅了嗅，又捻起一小块在指尖搓了搓，眉头渐渐蹙起。

别看小顺子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太监，但经过清昭的了解，他出身采药人家，入宫前跟着祖父辨识过不少草药毒物，对气味和质地异常敏感。

“美人……”小顺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惊疑，“这炭……味道似乎有点怪。”

“怪？”花钗和玉簪也紧张起来，凑过来闻，“没觉得啊，就是正常的炭火味儿，比之前的黑炭好闻多了。”

清昭心头一凛，示意小顺子继续。

小顺子又拿起一块炭，凑到鼻尖深深一嗅，脸色微变：“不是炭味儿本身怪，是……里面好像混了点什么别的味道，很淡，像是……某种晒干的草根？不，有点辛辣气，但混在炭火气里，几乎闻不出。”

他掰开一小块炭，在断裂面仔细查看，“美人您看，这炭芯的颜色……好像比寻常银丝炭更深一点点？而且粉末捻开，感觉有些……黏腻？”

小顺子随机从花钗头上拔下了一根银簪，轻轻拨弄那一小块炭，果然，银针发黑！

清昭接过那小块炭，指尖感受着小顺子描述的细微差异。如此阴毒隐秘，燃烧后几乎无痕，把毒下在炭里这样下作的手段也只有她慕容清婉能够想到。

“清婉……”清昭眼底寒光骤盛，指节捏得发白。好一个永远安心养下去！竟是要用这慢性毒炭，将她无声无息地熬死在听雪轩！

机会，就在眼前。她需要一场唱到皇帝面前的戏。

“把新炭都收好，暂时别烧了。旧炭省着点用。”清昭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小顺子，这几日你多留意内务府那边，特别是负责送炭的太监。”

转眼便是冬至。瑜国习俗，冬至乃阴极之阳始生，是一年之中阴气最盛、亦蕴含转机之刻。宫中有盛大的祭天典礼，皇帝亲临。而民间及后宫，则有雪夜祈福祝祷之俗，传言此夜心意至诚，祝祷最灵。

入夜，大雪纷扬，将宫阙覆盖成一片银白。祭典结束，宋晟霖未乘御辇，只带着张德海和几名亲卫，踏着积雪，沿着通往养心殿的宫道缓步而行。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天地间一片肃杀寂静。

行至御花园西侧，靠近梅林小径时，一阵极轻微的祝祷声，穿透风雪，隐隐传来。

“……愿吾皇龙体康健，福泽绵长……愿瑜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宋晟霖脚步一顿。这声音……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密集的雪帘，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不远处一株老梅树下，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虔诚地跪在雪地里。她穿着素净得近乎寒酸的月白旧袄裙，外面只罩了一件薄薄的青色披风，乌发上、肩头已落满雪花。

她双手合十，对着茫茫雪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祝祷之词。寒风吹得她身形摇摇欲坠，脸色在雪光映照下苍白得透明，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充满了某种近乎悲怆的诚挚。

正是慕容清昭。

张德海低声道：“陛下，是慕容美人。这大冷天的，她病还没好利索……”

宋晟霖抬手止住他的话，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个雪夜中祝祷的身影。冬至雪夜祈福？是巧合，还是……刻意在此“偶遇”？

他心中冷笑。前脚刚“坦白”装病求生，后脚就跑到他必经之路上演这情深义重的戏码？争宠之心，昭然若揭。

他不动声色，抬步走了过去。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惊动了祝祷的人。

清昭仿佛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过头。看清来人，她眼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惊愕和惶恐，慌忙挣扎着想从雪地里爬起来行礼。

“陛……陛下？！”声音带着被撞破的慌乱和浓重的鼻音，“婢妾……婢妾不知圣驾在此……惊扰圣驾，罪该万死……”她伏在雪地上，身体因寒冷和恐惧微微发抖。

宋晟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身影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声音听不出喜怒：“冬至雪夜，美人不在听雪轩静养，跑到这风口里祝祷什么？”

清昭抬起头，脸上沾着雪粒，睫毛上凝着霜花，道：“婢妾……婢妾自知身份卑微，远不及淑妃娘娘尊贵又美貌，不敢奢求侍奉君前……但……但自那日大殿之上，遥遥得见天颜……”

“但婢妾心中……便已倾慕陛下天威……今日冬至，听闻此夜祝祷最灵……婢妾不敢为自身求福，只求上苍……佑吾皇龙体安康，一世平安顺遂！纵使婢妾此生……永居听雪轩，不得陛下垂怜……也……心甘情愿！”

宋晟霖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个“不求承宠，只愿君安”！好一个“永居听雪轩也心甘情愿”！这戏……演得真是情深意切。他看破她的计谋。

可惜，她洞悉了他的疑心，知道单纯的示弱求怜已不够，便抛出这份不争的深情，将姿态放得更低，也更……难以拒绝。

“起来。”他声音依旧淡漠，却伸出了手。

清昭怔住，看着眼前那只骨节分明、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手，仿佛不敢相信。她犹豫了一下，才怯生生地将自己冻得冰冷僵硬的手放入那温热宽大的掌心。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从雪地里拉起。

“谢……谢陛下……”她站稳后立刻想抽回手，却被皇帝牢牢握住。

“手这么冰，别再这站着了。”宋晟霖语气平淡，仿佛陈述事实，目光扫过她冻得发青的唇，“既是祝祷完了，就随朕回养心殿。风雪太大。”

“养……养心殿？！”清昭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真实的慌乱，连忙摇头，试图抽回手，“陛下不可！婢妾……婢妾病气未愈，恐……恐污了陛下寝宫，更恐……过了病气给陛下！婢妾万死难辞！”

“哦？”宋晟霖眉峰微挑，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未松，反而带着她往前走，“朕倒是不惧你这点‘病气’。还是说……美人所谓的‘倾慕’，不过是说说而已？”

“不！不是的！”清昭急切否认，脸色更白，“婢妾……婢妾是真心……陛下若不信……可……可传太医为婢妾诊视！若太医说婢妾病气已清，婢妾……婢妾……”她低下头，后面的话羞于启齿，耳根却悄然染上一抹薄红。

宋晟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

“也好。”他松开她的手，对张德海道，“去太医院，传当值的刘太医到听雪轩候着。”

“是。”张德海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