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巷的槐花,落了十年,又开了。
花繁仰躺在青石板上,赭色罪奴麻衣的领口被粗鲁地扯开,嶙峋的锁骨如同枯枝般支棱出来。头顶是那棵熟悉又陌生的老槐,惨白细碎的花挤挤挨挨,沉甸甸地压着枝头,风过处,簌簌如雪,冰凉地砸在他脸上、颈窝里,带着一股甜腻到发齁、又混杂着泥土深处腐朽的气息。一片花瓣打着旋,不偏不倚,落在他左胸那道颜色已淡却依旧狰狞扭曲的旧疤上,像一枚惨白的封印。
十年了。
这疤,是顾榆的兄长顾珩给的。也是这样一个槐花落雪的暮春,演武场上,少年意气、马背风流的他,引弓如满月。那支羽箭却像被无形的鬼魅攫住,脱靶疾飞,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钉穿了观礼台上顾珩的肩胛骨。顾家震怒,雷霆万钧。花家这株看似根深叶茂的巨树,顷刻间被连根拔起。父兄血溅法场,头颅高悬城门三日示众,昭告着与顾家作对的下场。而他花繁,一纸流放诏书,如同丢弃一块沾血的破布,被扔进了北境苦寒之地的死囚营里,与披甲人为奴,与霜雪同眠。
北境的风,是淬了冰渣和盐粒的刀子,十年如一日地刮。刮走了少年时养尊处优的细嫩皮肉,刮硬了一身骨头,也把胸腔里那颗曾经鲜活跳动的心,生生冻成了深埋冻土里的一块顽石,冷硬,沉寂。他以为早已死了,烂透了。可当那张沾满北境风沙、赦免他“贱命”的文书,连同另一张勒令他即刻入宫充作宴前役奴的谕令,一同砸在他脸上时,那块沉寂的石头,竟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狠狠凿了一下,闷痛无声。
宫墙太高了,朱红的颜色刺眼得像是凝固的血块。引路的内侍,脚步细碎无声,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毒蛇。花繁垂着眼,只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灰、磨破了边、露出脚趾的旧靴。靴底蹭在光滑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这拖沓的声响,和他记忆里年少时跑过家中那雕梁画栋的回廊,木屐敲击青石板的清脆“哒哒”声,隔着十年的血泪风沙,荒谬地重叠在一起,又被现实残忍地撕裂开,碎了一地。
前方,那座名为“琼华”的宫殿,灯火煌煌,亮得灼人眼。暖融融的香风裹挟着酒肉的脂膏气、丝竹的靡靡之音,还有鼎沸的人声笑语,像一股油腻腻的热浪,带着令人作呕的甜香,扑面而来。引路的内侍在殿外那长长的、冰冷得如同通往地狱的白玉阶陛旁停住,尖细的嗓子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鄙夷:“候着。”
花繁停下脚步。那喧嚣的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撞击着他脆弱的耳膜。他下意识地,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高得令人眩晕、象征无上权势的朱红门槛,望向殿内那片刺目的浮华深处。
灯火太过明亮,晃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满殿皆是流动的锦绣,闪烁的珠光,模糊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奢华无度的华彩。人影幢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每一个声音都透着志得意满,每一张脸都写着安逸尊荣。这是一个十年前就将他彻底放逐、碾碎的世界,一个与他周身褴褛、满身风尘格格不入的炼狱。
他的目光,像沉船后无依无靠的铁锚,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在这片浮华之海里缓慢而沉重地拖曳。掠过那些陌生的、保养得宜、泛着油光的面孔,掠过御座之下那些威严的紫袍、朱袍……最终,毫无预兆地,被一道身影死死攫住!仿佛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连呼吸都停滞了。
在那一片珠围翠绕、锦绣堆叠的上首席间,端坐着一个女子。
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宫装,素雅得近乎疏离,在满堂浓艳中,如同浊世清莲。乌发如墨,堆叠成繁复高贵的云髻,发间点缀着数颗浑圆温润的东珠,流光内蕴,衬得她脖颈修长如天鹅。然而最刺目的,是发髻一侧斜簪的那支金簪——式样极其简洁,簪头却是一朵小小的、栩栩如生的槐花,每一片花瓣都薄如蝉翼,在煌煌灯火下流转着冰冷而锐利的光泽。
她微微侧着脸,正与身旁一位身着深紫蟒袍、气度雍容沉稳、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低语。那男子,正是当朝首辅,执掌天下权柄的顾崇山。
花繁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成冰,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撞,直冲头顶,撞得他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耳中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顾榆,纵然隔着十年的风霜雨雪,纵然她周身的气度已从少女的明媚烂漫沉淀为一种浸透了权势的、沉静而疏离的矜贵,纵然她眉眼间的轮廓被岁月和珠翠打磨得更加精致、也覆上了一层难以逾越的冰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那个在榆木巷老槐树下,踮着脚,用带着淡淡槐花香气的丝帕,替他擦拭练剑后额头汗珠,眼睛亮得像盛满了夏日星河的顾榆。
是那个在他被沉重的锁链拖走、押赴刑场前,隔着汹涌哭嚎唾骂的人群,脸色惨白如纸,死死咬着下唇直至渗出血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倔强地不肯在他面前落一滴泪的顾榆。
也是那个……如今端坐于帝国权力金字塔尖,成为当朝首辅顾崇山夫人的顾榆。
十年流放,北境的罡风能刮走皮肉,却刮不走蚀骨的记忆。此刻,那些被强行压入心底最黑暗角落、早已结痂的画面,被这道身影瞬间点燃,带着滚烫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尖锐痛楚,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她身上那股记忆里淡淡的、混合着书墨清冽与槐花清甜的气息,仿佛穿越了这满殿浓腻得令人窒息的暖香,带着旧日的微光,直刺入他的鼻腔,狠狠绞紧他那颗早已冷硬如铁的心脏,痛得他几乎佝偻起来。
“首辅大人,”一个穿着猩红宦官袍服、面白无须、脸上堆满谄媚笑容的太监,不知何时已悄然溜到顾崇山夫妇的席前。他躬着腰,姿态卑微得如同尘土,双手却稳稳地托着一个赤金打造的托盘。托盘上,红丝绒衬底,赫然并排放着三根细长的金簪。那簪子,与顾榆发间那支槐花簪形制相仿,却通体光素,没有任何纹饰,簪尖在灯火下闪烁着一点冰冷刺目的寒芒,锐利得如同毒蛇的信子。
太监的声音尖细而滑腻,像淬了蜜的毒针,清晰地穿透了席间原本和谐的丝竹低语:“阶下那个……便是十年前害得顾珩将军重伤、致使顾家门楣蒙尘的花家余孽花繁。陛下仁厚,念其流放十年,特赦其罪身,允其充作贱役,侍奉宫宴。只是……”太监的声音拖长,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悬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觑着首辅夫妇的脸色,尤其是顾榆那微微低垂的侧脸,“这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只配做下贱苦役,未免太过便宜了他。奴才斗胆,想着……不若请尊贵的夫人……”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越发谄媚,也越发森冷,如同毒蛇缠绕上猎物前的嘶嘶低鸣:“……亲自执簪,略施薄惩?一来,为顾珩将军出口气,二来嘛……也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奴,永生永世都记得,他这条烂命,是谁赏的,又是谁,随时可以收回去!”最后几个字,他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股阴狠的力道,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砸在空气里。
那三根金簪,静静地躺在红丝绒上,簪尖的寒芒,无声地指向阶下那个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身影。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方才还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宾客们,此刻全都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聚焦在首辅夫妇的席位上,聚焦在顾榆身上,更聚焦在阶下那个几乎要被这无形压力碾碎的花繁身上。惊愕、好奇、幸灾乐祸、事不关己的冷漠……种种情绪在无声的空气中激烈碰撞,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顾崇山端坐不动,面色沉静如水,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出无足轻重的闹剧。他只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身旁妻子的侧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等待的意味。那目光,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
顾榆放在膝上的手,在那太监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陷入华贵的云锦料子,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依旧微微侧着脸,维持着看向丈夫的姿势,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在眼睑下方投下浓重不安的阴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丈夫那平静目光下的无形压力,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带着无声的催促和残忍的期待。
阶下,花繁依旧垂着头,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单薄的身体在赭色麻衣下微微佝偻着,像一株被狂风摧折后、只余枯枝的野草。那太监尖刻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早已失去了痛觉。只是那低垂的颈项,绷紧的线条透露出一种死寂的僵硬。
太监脸上的谄笑几乎要咧到耳根,他躬着腰,将那个盛着金簪的金盘,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顾榆的衣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恶毒的蛊惑:“夫人……您请?这贱奴,不配脏了您的手,却正该用您的金贵,让他刻骨铭心。”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顾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了头。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僵硬。目光,终于落向阶下。越过那高高的、象征着天堑般的门槛,越过殿内煌煌的灯火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落在了那个跪在阴影里、卑微如尘的身影上。
那张脸……曾经是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足以让整个榆木巷的春光都黯然失色。如今,却只剩下一片被北境风沙和苦难深刻镂刻的痕迹。深刻的眉骨下,眼窝深陷,颧骨嶙峋地突起,皮肤是粗糙的、被烈日和寒风反复蹂躏过的古铜色,布满了细小的皲裂和风霜的刻痕。嘴唇干裂,紧紧抿着,透着一股死灰般的沉寂。只有那挺直的鼻梁轮廓,依稀残留着旧日世家公子的风骨痕迹,却也被无尽的屈辱和磨损覆盖。他瘦得脱了形,赭色的罪奴麻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如同挂在枯槁的骨架上。露出的手腕细得惊人,腕骨突兀地凸起,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颜色深浅不一的旧疤,如同丑陋的藤蔓缠绕其上。
这就是花繁。那个曾与她一同在榆木巷老槐树下嬉戏、一同在春日里放纸鸢、一同在书斋里偷读话本、一同分享过所有懵懂心事与甜蜜秘密的花繁。
十年。不是十年光阴,是十年地狱。将他从云端打落,碾入泥尘,踩进血污,变成了眼前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顾榆的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枯槁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随即是尖锐到无法呼吸的剧痛,伴随着一股汹涌冲上喉头的腥甜。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内侧,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翻涌的痛楚和酸涩压下去,齿间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握着金簪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响,细微却清晰。簪尖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一直冻到心底。
她站起身
雨过天青色的宫装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满殿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屏息凝神。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太监托着的金盘。步履看似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尖之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几乎要震碎她的胸腔。
她伸出手。那只手,白皙,纤细,保养得宜,指甲染着淡淡的、名贵的蔻丹。此刻,却在无人看见的袖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残叶。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簪,那寒意让她几乎要惊跳起来。
终于,她拈起了其中一根。
金簪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冷的杀意。簪尖那一点寒芒,锐利得刺眼。
她转过身,面向阶下。目光,再次落在那个人身上。他依旧垂着头,维持着跪伏的姿态,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机的石像。仿佛即将到来的凌迟,与他毫无关系。
顾榆握着那根冰冷的凶器,一步一步,走下那几级象征着她如今尊荣地位的白玉阶陛。鞋底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轻微却如同重锤敲击在花繁心上的声响。她走到他面前,停下。
浓烈的、属于宫宴的暖香脂粉气,混杂着她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日记忆里的清冽气息,一同涌入花繁的鼻腔。他低垂的视野里,只能看到那双精致的、缀着珍珠的宫鞋鞋尖,停在他面前咫尺之遥。
死寂。令人疯狂的死寂笼罩着大殿。无数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如同等待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
顾榆的手指,因为用力握着金簪,指节绷得死白。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手臂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那根闪烁着寒芒的金簪,悬停在花繁那敞开的、瘦骨嶙峋的锁骨上方。只需轻轻一刺,便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肉,留下一个血淋淋的、耻辱的印记。
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悬停在空中的簪尖,划出细微而紊乱的轨迹。
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跪伏的花繁,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骨头摩擦的滞涩感,仿佛抬起这颗头颅,需要耗尽他残存的全部力气。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顾榆的视线。
那双眼……顾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不再是记忆里盛满了星辰大海、闪烁着飞扬神采的眸子。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陷在嶙峋的眉骨之下,眼白浑浊泛黄,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如同两口被遗弃千年的枯井,幽深得望不到底,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荒芜的沉寂。仿佛世间万物,包括眼前即将刺下的金簪,包括她这个人,都已无法在那片荒原上激起任何涟漪。
十年的风霜苦役,十年的非人折磨,十年的绝望沉沦,早已将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彻底杀死、磨灭,只留下眼前这具被苦难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他就这样,用那双枯井般沉寂无波的眼睛,平静地、甚至是漠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榆。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惊痛、挣扎和那剧烈颤抖的手。看着她发间那支冰冷的槐花金簪。
然后,他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极低、极哑,像是砂砾在粗糙陶罐里摩擦的声音,带着北境风沙的粗粝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清晰地传入顾榆的耳中,也如同冰锥般刺入满殿死寂的空气里:
“夫人……”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气力。
“手别抖。”
花繁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平静地扫过顾榆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金簪的手,最终,沉沉地落回她惊痛交织的眼眸深处。
“刺深些……”
他微微歪了歪头,嶙峋的脖颈线条绷紧,将那片脆弱的、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锁骨皮肤,更清晰地呈现在那根悬停的金簪之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顺从,又像是一种无声的邀约。
“……才能见血封喉。”
那低哑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带着北境苦寒之地淬炼出的粗粝和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平静,清晰地碾过死寂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坨,狠狠砸在顾榆的心上,也砸在满殿宾客的耳膜上。
“见血封喉”!
这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又似淬毒的匕首,瞬间撕裂了暖阁内那层虚伪的寂静面纱!
“嘶——”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
“放肆!狂妄!”有老臣惊怒交加,拍案而起,指着阶下的花繁,手指气得直哆嗦,“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亵渎夫人!罪该万死!”
“果然是个不知死活的疯狗!首辅大人,此等狂徒,留之何用!”刻薄的议论如同毒蜂般嗡嗡响起,带着幸灾乐祸和急于撇清的急切。
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眼神晦暗不明。皇后以袖掩口,眼中满是惊骇与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之物。
首辅顾崇山,端坐如磐石,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花繁吐出那四个字时,骤然锁死了他,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穿透那枯槁的皮囊,刺探他灵魂深处真正的意图。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冰冷的怒意,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的杀机。
而顾榆,是首当其冲被这四个字击中的。
“见血封喉”……他是在求死!
用这种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在她面前,在顾崇山面前,在整个帝国权贵面前,求一个彻底的解脱!
那声音里没有怨恨,没有控诉,只有一片被彻底燃尽后的死灰,和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控诉都更刺骨,更锋利!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顾榆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她握着金簪的手,猛地一颤!那冰冷的金属几乎脱手而出!
巨大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她。眼前花繁那张布满风霜、死寂如枯木的脸,与记忆中那个在榆木巷槐花纷飞中、对她笑得眉眼弯弯的锦衣少年,疯狂地重叠、撕裂、再重叠……强烈的对比带来的冲击,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那股一直被强行压下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冲上喉头!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她猛地抬手,用那只没有握着金簪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纤薄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狂风中的芦苇,脸色在刹那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比阶下的金砖还要惨白。
“夫人!”她身后的贴身侍女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想要搀扶。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顾榆因剧痛和眩晕而失神、身体摇晃、防御洞开的刹那!
一直如同待宰羔羊般跪伏在地的花繁,那双枯井般死寂的眼底,骤然掠过一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近乎疯狂的决绝!那不是求生的光芒,而是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火焰!
他蓄积了全身最后一丝气力,那具看似枯槁的身体猛地爆发出困兽般的速度!他并非扑向顾榆,而是目标极其明确——直扑顾榆手中那根因她心神剧震而微微下垂的金簪!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惨烈!
“小心!”顾崇山沉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惊怒的波动!
惊呼声四起!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花繁布满厚茧和伤疤的手,如同铁钳般,狠狠地、精准地攥住了顾榆握着金簪的那只手腕!
力道之大,带着一种要将她腕骨捏碎的狠绝!
“啊!”顾榆痛呼出声,手腕处传来钻心的剧痛,让她瞬间从眩晕中清醒,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对上花繁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脸依旧死寂,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癫狂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是积压了十年的滔天恨意,是玉石俱焚的疯狂!
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不是要夺簪,而是要借她的手,将那冰冷的簪尖,狠狠地、决绝地刺向他自己的心口!刺向那道狰狞的旧疤!
“你……”顾榆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拼命地想要抽回手,想要挣脱那如同铁箍般的钳制,但花繁此刻爆发出的力量大得惊人,那是濒死之人燃烧生命最后的疯狂!
冰冷的簪尖,在两人绝望的角力中,颤抖着、晃动着,闪烁着致命的寒芒,一点点逼近花繁敞开的、剧烈起伏的胸膛,逼近那道象征着过往一切苦难源头的旧疤!
“拦住他!”顾崇山厉声喝道,沉稳的面具终于碎裂,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殿前侍卫如梦初醒,锵啷拔刀,疾冲而上!
然而,太近了!太晚了!
就在那冰冷的锐器即将刺入皮肉的千钧一发之际——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猛地从顾榆喉中爆发出来!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被彻底撕裂的痛楚!
就在这声嘶喊中,在那簪尖即将触碰到花繁心口皮肤的瞬间——
花繁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极其诡异地、极其轻微地……松了那么一丝丝。
这一丝的松动,微小得如同尘埃落地。
却足以让顾榆那因极度恐惧和绝望而爆发出的、向后挣脱的力量,瞬间失去了对抗的支点!
“嗤——”
一声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物刺入皮肉的声音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殿内所有的喧嚣、惊呼、拔刀声,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这声轻响,在死寂中无限放大,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顾榆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根金簪。金簪的另一端,簪尖,没入了血肉之中。
位置,却并非花繁的心口。
而是……他自己的左肩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偏离了心脏,却足够深,足够狠。
鲜红的血,如同骤然绽放的诡异花朵,瞬间洇透了那单薄的赭色麻衣,顺着冰冷的金簪簪身,蜿蜒而下,一滴,两滴……砸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粘稠的“啪嗒”声,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
花繁的身体剧烈地一震。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在簪尖刺入的瞬间,如同被冷水浇熄,火焰骤然熄灭,只余下更深、更沉的死寂。他依旧死死地盯着顾榆,目光如同穿透了她的身体,望向某个虚空。那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寒的嘲弄。
他抓着顾榆手腕的手,终于彻底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去,像折断的枯枝。
顾榆的手还僵在半空,握着那根染血的金簪。簪尖犹自滴着血。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白得像鬼,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看着花繁肩上那迅速扩大的血晕,看着他那双死寂的眼睛,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深渊,瞬间将她吞噬。她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那嘲弄的目光中片片碎裂。
“拿下!”侍卫的暴喝声终于响起,数把雪亮的长刀瞬间架在了花繁的脖子上。
花繁被粗暴地拖拽起来,肩上的伤口因拉扯而涌出更多的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目光依旧穿过混乱的人群,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钩在失魂落魄的顾榆脸上。
他的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对着她的方向,吐出两个字的口型。
那口型,清晰无比。
顾榆看懂了
那是——
“谢……谢。”
无声的嘲讽,如同最恶毒的诅咒,随着那无声的口型,狠狠刺入顾榆的心底。她眼前一黑,握着染血金簪的手再也支撑不住,那冰冷的凶器“当啷”一声掉落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而绝望的哀鸣。随即,她纤薄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
“夫人!”侍女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大殿的死寂。
满堂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