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官也好,罪臣也罢,我只要你活着
>江亭晚亲手把骆霜于送进刑部死牢时,袖中的手抖得厉害。
>世人皆知新科状元江御史铁面无私,却不知他亲手钉死的贪官,是唯一知晓他秘密的人。
>“你终于来取我性命了?”骆霜于颈上的枷锁磨出血痕,笑得像三年前初见。
>直到刽子手刀光落下那刻,江亭晚突然扑上刑台死死护住他:“贪官也好,罪臣也罢——”
>沾血的官袍下,掉出骆霜于通敌的罪证里,夹着宰相通敌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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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雪片撕扯着天幕,扑簌簌砸在刑部高耸的院墙上,积下惨白一层。值房内,炭火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阴寒。空气里浮动着铁锈、陈年血腥与劣质灯油的浑浊气味,令人窒息。
江亭晚端坐于冰冷的榆木椅中,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冻土的标枪。簇新的墨绿色獬豸补子官袍,衬得他面如冷玉,下颌绷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面前摊开一份卷宗,纸页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墨字浓黑,沉甸甸压着骆霜于的名字——贪墨军饷,证据确凿。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他的眼底。
“江大人,”刑部主事王崇搓着手,脸上堆着过分殷勤的笑,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这位新晋御史的神色,“骆霜于这案子,铁证如山呐!您看……”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上头的意思,是尽快了结,免得夜长梦多。”
江亭晚没有抬眼。他伸出右手食指,指腹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划过卷宗上“骆霜于”三个字,指甲边缘在粗糙的纸面上刮出细微的沙沙声。那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着,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住某种即将破体而出的东西。半晌,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带路。”
“诶!是是是!”王崇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应着,躬身引路。
沉重的脚步声在幽深曲折的通道里回响,与铁链拖地的哗啦声、远处囚犯含糊不清的呻吟诅咒交织在一起,构成地狱的序曲。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淤泥,混杂着霉味、尿臊和伤口腐烂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毒药。冰冷的石壁渗出湿滑的水珠,寒意顺着官袍的缝隙,毒蛇般钻入骨髓。
通道尽头,是死牢。铁门开启的刺耳摩擦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角落里,一个人影蜷缩着,几乎与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听见声响,那人缓缓抬起头。
镣铐缠身,铁链深深勒进皮肉,在颈项和手腕处磨出暗红的血痂,有些地方皮肉翻卷,已经化脓。原本华贵的锦袍如今破烂不堪,污秽不堪,只能勉强蔽体。乱发如枯草般纠结,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透过发丝的缝隙,精准地钉在江亭晚身上。
那眼神,疲惫,浑浊,像蒙了灰的琉璃,可深处,却跳动着一点微弱、近乎诡异的亮光。他看着江亭晚,嘴角一点点向上扯开,露出一个干裂的、带着血丝的弧度。那笑容,竟依稀有着三年前初见时的影子——那时骆霜于一身锦绣,斜倚在京城最贵的酒楼栏杆上,眼波流转,朝着楼下刚下马的新科状元遥遥举杯,笑容恣意如灼灼桃花。
“呵……”一声嘶哑的轻笑从骆霜于破裂的唇间逸出,在死寂的牢房里异常清晰,“江御史……终于舍得……来取我性命了?”
他动了动身体,铁链哗啦作响,牵扯到伤口,让他闷哼了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他依旧死死盯着江亭晚,那点微光在眼底执拗地燃烧着,混合着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直直刺向那个站在光暗交界处的身影。“也好……也好……”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耗尽了力气,“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那些……蛆虫手上……干净些……”
江亭晚站在那里,身形纹丝不动。宽大的官袍袖口垂落,将他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的双手完全遮掩。唯有王崇注意到,这位以“铁面”著称的新贵,下颚的线条绷紧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断。他薄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沉默如同冰冷的石雕。
“江大人,您看……”王崇觑着江亭晚的脸色,试探着开口,谄媚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这地方腌臜,别污了您的官靴。人犯已然认罪画押,证据也齐备了,按律……该是秋后问斩的,不过嘛,事急从权……”
江亭晚依旧没有开口。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湿冷的石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径直走到骆霜于面前,无视了王崇的存在,也仿佛无视了这污秽不堪的环境。
他缓缓蹲下身,目光扫过骆霜于颈间那道被枷锁磨得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口很深,边缘翻卷,脓血混杂着污垢,惨不忍睹。江亭晚的视线在那伤口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寒冰覆盖。他伸出手,指骨修长,指尖却在细微地颤抖。
那微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力压抑的痉挛,轻轻触到了骆霜于颈侧滚烫的皮肉边缘,离那道狰狞的伤口仅有毫厘之距。
“呃……”骆霜于猛地一缩,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向后躲闪,铁链又是一阵刺耳的拉扯。他抬起眼,带着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死死盯住江亭晚近在咫尺的脸。这张脸,比三年前更加清峻,眉宇间的霜色也更重了,可此刻,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骆霜于竟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几乎要碎裂的痛楚。
这痛楚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骆霜于混沌的头脑。他瞬间忘了疼痛,忘了屈辱,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荒谬直冲头顶。他猛地挣了一下,铁链哗啦啦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得如同破锣:
“别碰我!江亭晚!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他胸膛剧烈起伏,伤口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却仍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血沫,“清名?前程?哈!你踩着我的尸骨爬上去……心里……是不是畅快得很?看着我烂在这泥里……你晚上……睡得可安稳?!”
“贪官也好……罪臣也罢……”江亭晚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巨大压力下强行穿透岩石的破碎感,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我只要你活着。”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轰然炸响在狭小污秽的死牢里。骆霜于的咆哮戛然而止。他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张着嘴,剩下所有恶毒的诅咒和控诉都堵在了喉咙口。他怔怔地看着江亭晚,那双疲惫浑浊的眼睛里,那点执拗的微光剧烈地摇曳起来,像是风中残烛,惊疑不定地在江亭晚脸上搜寻着,想找出任何一丝虚伪的痕迹。
王崇更是惊得倒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江亭晚笔挺的背影,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江亭晚却不再看他们。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宽大的袖袍拂过,带起一股冰冷的气息。他转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王主事,按律,死囚行刑前,当有亲属或至交送行酒食。此人……”他顿了顿,语气毫无波澜,“由本官亲送。”
王崇的脸瞬间皱成了苦瓜,额头上冷汗涔涔:“江、江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他是重犯!上头有严令……”
“规矩?”江亭晚侧过脸,冰冷的眼风扫过王崇,那目光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让王崇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本官,就是规矩。明日午时三刻,法场,本官亲自监刑。在此之前,人犯若有任何差池……”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无形的压力让王崇几乎喘不过气,“唯你是问!”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牢门外走去,墨绿色的官袍下摆翻飞,决绝地割开了身后那片浓稠的黑暗与死寂。
骆霜于瘫靠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颈间的伤口在方才激烈的挣扎下又渗出血来,顺着破烂的衣领往下淌,温热黏腻,带来一阵阵新的钝痛。可他感觉不到。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扇重新关闭、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的沉重铁门,仿佛要将它烧穿。江亭晚最后那句话——“我只要你活着”——像淬了毒的钩子,反复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活着……”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江亭晚……你究竟……想做什么?”
绝望的迷雾中,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挣扎着浮起。他想起那份足以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通敌”罪证……那份他从未见过、却“铁证如山”的卷宗。江亭晚方才那痛苦的眼神,那反常的触碰,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难道……
他猛地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到让他浑身发抖的希冀,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了他早已残破不堪的心脏。
一夜无眠。
天光在死牢狭小的气窗上艰难地透出一丝灰白时,骆霜于已被粗暴地拖拽起来。沉重的死囚枷锁再次套上脖颈,冰冷刺骨。他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走过幽长的通道,走向那未知的终结。
外面,是刑部西侧的法场。一片空旷的雪地,此刻已被兵丁和好事围观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如铅,朔风卷着残雪,刮在脸上刀割一般。场地中央,断头台乌沉沉的木头浸染着深褐色的污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铁锈与陈年血腥混合的气味。穿着皂衣、赤裸着半边臂膀的刽子手,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粗砺的石头磨着手中那柄厚背鬼头刀。刺耳的“嚓…嚓…”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瘆人,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骆霜于被押解着,脚步踉跄地走向断头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冰冷的枷锁磨蹭着颈上的伤口,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剧痛,温热的血不断渗出,顺着锁骨往下流。可这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头颅,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急切地在监刑台上搜寻。
找到了。
监刑台高出地面数尺。江亭晚端坐正中,一身墨绿色的御史官袍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沉肃。他坐姿笔挺,面沉如水,目光平视着前方的断头台,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在他身旁,刑部侍郎和几位官员正襟危坐,神色各异,有的漠然,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唯有王崇,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脸色煞白,眼神躲闪,时不时偷瞄一下江亭晚的背影,又飞快地低下头。
骆霜于被按着跪倒在冰冷的断头台前。粗糙的木台表面,残留着深褐近黑的污渍,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他被迫俯下身体,脖颈被死死卡在木台的凹槽里,冰冷粗糙的木头紧贴着颈上翻卷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窒息感。视野被限制在眼前一小片污秽的木板和台下无数双冷漠、麻木、甚至带着兴奋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听到风吹过旗杆的呜咽,听到人群压抑的窃窃私语……然后,他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刽子手提着那柄磨得雪亮的鬼头刀,走到了他身侧。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汗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屠夫特有的油腻气息。刽子手活动了一下粗壮的肩膀,发出一阵骨节摩擦的轻响,然后,双手缓缓握住了沉重的刀柄。
那冰冷的刀锋,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气,悬停在了骆霜于后颈上方寸许的位置。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具象、如此冰冷地紧贴着他的皮肤。
监刑台上,王崇哆嗦着,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江亭晚,又看了看下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因紧张而变调,尖利地划破了死寂:“时辰已到——行刑!”
“行——刑——”传令兵的声音接力般响起,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双臂肌肉虬结贲张。他高高举起了那柄反射着惨淡天光的鬼头刀,厚重的刀身在空气中划开一道死亡的弧线,积蓄着足以斩断一切的恐怖力量。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凄厉的破风声!
就在那千钧一发、刀锋即将吻上骆霜于后颈的瞬间!
监刑台上,那尊仿佛亘古不变的墨绿色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引爆!江亭晚猛地从座椅上弹起,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没有走台阶,而是直接纵身从高台边缘扑了下去!
“啊——!”人群爆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风声在耳边呼啸。江亭晚眼中只剩下断头台上那道被按伏的身影。他身体在空中强行扭转,不顾一切地扑向骆霜于,用自己的整个后背,迎向那柄挟着万钧之力劈斩而下的鬼头刀!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
刀锋并未落在骆霜于的脖颈上,而是重重地砍在了江亭晚的后肩!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剧震,鲜血瞬间从撕裂的官袍下狂飙而出,溅了刽子手满头满脸!温热的液体也喷溅在骆霜于的侧脸和脖颈上,带着浓重的腥甜气息。
江亭晚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双臂死死环抱住骆霜于,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的屏障,将他完全护在身下。他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低头,对着怀中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滚烫的血沫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贪官也好——!罪臣也罢——!我只要你活着!!”
嘶吼声在死寂的法场上空回荡,如同惊雷滚过,震得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刽子手握着染血的刀,彻底懵了,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混乱中,江亭晚因扑击的巨力和刀伤带来的剧痛,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侧旁栽倒。他死死抱着骆霜于,两人一同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雪地上。
“呃……”江亭晚痛苦地蜷缩了一下,后肩的伤口撕扯着,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的白雪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就在他身体倾倒、官袍下摆被掀开的刹那——
一叠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张,从他紧束的腰带内侧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落在被血水浸透的泥泞雪地上。
包裹在颠簸中散开一角。
最上面一张,赫然是那份罗列着骆霜于“贪墨军饷、私通敌国”的“铁证”卷宗!墨字清晰,指控森然。
然而,就在这卷宗之下,露出的另一张纸,却截然不同!
那是一封密信!
信纸质地考究,边缘处印着细微的缠枝莲暗纹——这是只有宰相府邸才可能使用的私密笺纸!信上字迹狂放狷急,寥寥数语,却字字诛心,赫然是宰相亲笔写给北境敌酋的密约!信中不仅提及了此次军饷转运的具体路线和护卫薄弱点,末尾更是盖着一枚殷红如血的私印——那独特的蟠螭纹样,正是当朝宰相权势滔天的象征!
寒风卷着血腥气,打着旋儿掠过法场,吹得那散落的纸张哗哗作响。
卷宗与密信,一上一下,一罪一证,一黑一红,如同命运最残酷的嘲弄,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无数双骤然凝固的眼睛之前。
死寂。比之前行刑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法场。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风声、呼吸声、甚至心跳声,仿佛都被冻结。围观的百姓如同泥塑木雕,惊恐万状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兵丁们握着长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是极致的茫然与骇然。监刑台上的刑部侍郎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王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骆霜于被江亭晚死死护在怀中,侧脸紧贴着他染血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急促而微弱的心跳。方才刀锋落下的死亡阴影和此刻喷溅在脸上的温热血液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地上那散落的纸张,尤其是那张刺目的蟠螭纹密信时,他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三年来,他为何会突然被扣上“通敌”的滔天罪名?为何所有辩解都石沉大海?为何那些足以致命的“证据”会凭空出现?为何连他试图自证清白的线索都会被人抢先一步掐断?无数个被绝望啃噬的夜晚里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惨白的闪电彻底劈开!答案,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
“是……是他?!”骆霜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破碎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滔天的愤怒,他猛地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封密信,又猛地转向监刑台上那个瘫软的身影——王崇!这个看似谄媚卑微的小角色!他是宰相门下最不起眼却最听话的一条狗!所有的构陷、所有的栽赃、所有的灭口……那看不见的黑手,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江亭晚伏在冰冷的雪地上,剧痛和失血让他的意识在模糊与清醒的边缘挣扎。他费力地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颤抖着,指尖艰难地触向地上那封暴露出来的密信。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他染血的指尖,最终,沉重地、缓慢地,点在了那枚蟠螭纹的宰相私印之上!
这个无声的动作,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有力量!
“相……相爷……”瘫软在地的王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凄厉变调、如同夜枭哀嚎般的尖叫,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仿佛地上那几张纸是烧红的烙铁。
“拿下!!”刑部侍郎如梦初醒,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嘶哑,他指着地上的密信,又指向王崇,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把王崇拿下!封锁法场!任何人不得擅离!!”
尖锐的号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死寂的法场!
“哗——!”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叫、哭喊、难以置信的议论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
“宰相?!是宰相?!”
“天哪!那密信……骆大人是被栽赃的?!”
“江御史……他……”
兵丁们如梦初醒,潮水般涌向瘫软的王崇,也涌向监刑台,试图控制局面。场面瞬间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走……快走……”江亭晚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贴着骆霜于的耳廓响起。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借着混乱的掩护,将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飞快地塞进骆霜于被铁链束缚、却因方才混乱而略微松脱的手中——那是半块边缘带着不规则断口的玄铁令牌!
骆霜于只觉得手心一沉,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电流般刺入他麻木的神经。他认得这令牌!这是江亭晚手中那支最隐秘、只效忠于他个人的“影卫”信物!见令如见人!
“东……城门……”江亭晚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地盯住骆霜于,“有接应……走!”
巨大的震惊和瞬间明悟的狂潮席卷了骆霜于。江亭晚这三年来的“铁面无私”,那夜死牢里反常的痛苦与触碰,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只要你活着”,还有此刻这以身为盾、血染法场的决绝……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轰然洞开!他不是背叛!他是用最冷酷的姿态,将自己打入死牢这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避开了宰相爪牙无孔不入的灭口!他是在用自己的清名、前程乃至性命作为赌注,在黑暗中独自穿行,只为了在最后的时刻,于这必死的杀局中,硬生生撕开一条生路!
“亭晚……”骆霜于喉咙哽咽,巨大的悲怆和更炽烈的求生欲如同烈火般烧灼着他的心脏。他看着江亭晚肩头那深可见骨、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可怕伤口,看着他因剧痛和失血而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心如刀绞。但他知道,此刻任何迟疑都是辜负!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兵丁的注意力大部分被王崇和那封足以震动朝野的密信吸引,又被汹涌混乱的人群冲撞。骆霜于猛地咬紧牙关,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他用尽全身力气,趁着按住他的兵丁一时松懈,猛地挣脱!
沉重的枷锁限制了他的动作,颈间的伤口因剧烈的挣扎再次崩裂,鲜血淋漓。但他不管不顾,凭借着最后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撞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兵丁,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朝着法场边缘人群最混乱的方向冲去!
“拦住他!别让要犯跑了!”有兵丁反应过来,厉声嘶吼。
几杆长枪带着风声刺来!
骆霜于狼狈地就地翻滚,冰冷的雪泥灌入口鼻。枪尖擦着他的身体刺入雪地!他险之又险地避过,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继续前冲,身影迅速没入惊惶四散、互相推搡的人潮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沸腾的油锅。
“追!快追!”兵丁的呼喝声在身后响起,脚步声纷乱。
江亭晚伏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身下是不断扩大的、温热粘稠的血泊。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失血带来的冰冷感正迅速侵蚀着他的意识,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模糊。他看到骆霜于那踉跄却决绝的背影撞入混乱的人潮,嘴角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其微弱、却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的弧度。
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刀枪,他望向监刑台。王崇如同一条濒死的鱼,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死死按在地上,徒劳地挣扎着,发出绝望的呜咽。刑部侍郎脸色铁青,正对着手下官员急促地嘶吼着什么,眼神惊惶地瞥向地上那封如同烫手山芋的密信。
然而,江亭晚涣散的目光,却穿透了这片混乱,落在了法场入口处。
那里,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小队人马。为首者并未着官服,只一身深紫色的锦袍,外罩玄色貂裘大氅,面容隐在风帽的阴影下,看不真切。但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周身散发出的那股久居上位的、沉凝如山岳般的威压,却让入口附近混乱的人群下意识地退避开一个无形的圈子。
紫袍人微微抬了抬手。
他身后,一名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护卫,沉默地踏前一步。那护卫面无表情,眼神如同冰封的荒原,右手却缓缓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刀鞘古朴,没有任何装饰,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饱饮过鲜血的凶戾之气。他按刀的姿势看似随意,却隐隐封死了法场唯一的出口方向,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闸门。
江亭晚眼中的微光,在看到那柄刀和那护卫按刀的姿势时,骤然一凝。冰冷的寒意,比失血带来的更深、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残存的心脏。
宰相府……血屠刀,阎烈!
骆霜于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方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