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繁花.2

前世今生樱花见

武大樱花纷飞如雨，我抱着书撞进一个怀抱。

抬头时撞见一双盛满星辰的眼睛：“阿榆，你终于来了。”

我茫然眨眼，他却将我按进怀里：“上辈子你说想看樱花，我记了九十七年。”

他脖颈传来雪松气息的刹那，我的眼泪突然决堤。

原来灵魂真的会记得爱人的味道。

“这次不撑伞了，”他收紧手臂，“我要抱着你走完每一世樱花路。”

三月末的珞珈山，是粉白色的。武汉大学那条鼎鼎大名的樱花大道，此刻正被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落英之雨温柔覆盖。抬头望去，层层叠叠的樱云低垂，遮天蔽日，淡粉的花瓣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织成一张流动的、带着清甜气息的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醺的暖意，阳光费力地穿透花枝，在铺满青石板的地面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人潮在其间缓缓流动，惊叹声、相机快门声和隐约的笑语交织，像背景里模糊的潮汐。

顾榆抱着厚厚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微低着头，脚步匆忙地在人群中穿行。她赶着去老斋舍那边的小教室占座，脑子里还盘桓着刚才文献里纠缠不清的理论模型。眼前是晃动的衣角、交错的人腿，还有脚下被无数脚步踩得微微湿润的青石板，缝隙里嵌着些零落的花瓣。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试图避开迎面而来的一群正举着手机自拍的游客。

就在这时，侧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顾榆下意识地循声微一偏头，眼角余光瞥见似乎有人为了捕捉一个镜头角度，正往后退。她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她的肩膀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撞了个结实。

“啊！”

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顾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去。怀里的书瞬间失去了束缚，哗啦啦散开，如同被惊飞的白色鸟群，纷纷扬扬砸落在湿润的石板路上，有几本甚至滑进了旁边飘落的花瓣堆里。

预想中冰冷坚硬的地面并未到来。就在她即将狼狈摔倒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环住了她的腰，稳稳地将她托住，拉向一个温暖坚实的所在。顾榆毫无防备地、结结实实地撞进了那个怀抱。

一股极淡却异常清晰的雪松气息，混合着阳光晒过织物的干净味道，瞬间将她包裹。那气息像一枚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触动了灵魂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锁扣。顾榆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莫名的酸楚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头顶是漫天纷扬的粉色花雨，背景里人声鼎沸的世界瞬间失焦、褪色，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视线直直地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眼窝微深，瞳孔是纯粹浓郁的墨色，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漫天飞舞的樱花，以及她带着几分惊惶和茫然的小小身影。那眼底深处，像是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星云骤然被唤醒，无数细碎的光芒在墨玉般的底色上激烈地碰撞、汇聚、燃烧，最终化为一片璀璨得令人心颤的星辰大海。那光芒里，饱含着一种她无法理解、却又莫名感到心悸的、仿佛穿透了漫长岁月的重量和狂喜。

顾榆完全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呆呆地望着这双眼睛，像迷失在星空里的旅人，忘了挣扎，也忘了言语。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如同深海里悄然涌动的暗流，无声地冲刷着她的意识，却又抓不住任何清晰的轮廓。

风拂过，几片樱花轻盈地落在她微乱的额发上。

就在这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她清晰地看到那双盛满星辰的眼睛里，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潮水般汹涌褪去，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灼热的情感破土而出，瞬间填满了每一个角落。那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贪婪的确认。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仿佛无声地确认了什么。然后，一个低沉得近乎喑哑、带着奇异震颤的嗓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像一道温柔的惊雷，直直劈入顾榆的耳中：

“阿榆……”

那两个字，仿佛被时光细细打磨过无数次，裹挟着沉重的思念和刻骨的温柔，轻轻落在她的心尖上，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笃定。

“你终于来了。”

顾榆茫然地眨了眨眼。“阿榆”？是在叫她吗？她的小名是“小榆”，几乎没人会这样叫她。她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脑中一片混沌，无数模糊的碎片光影般闪过，快得抓不住任何实质。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陌生却又让她心头莫名发紧的英俊脸庞，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炽热光芒。困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然而，她的困惑并未持续太久。甚至没等她消化完那句“你终于来了”的深意，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力量。下一秒，她整个人被一股强横却又无比珍视的力道，更深地、毫无缝隙地按进了那个散发着雪松气息的温暖怀抱里。

他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

“上辈子……”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巨大的涟漪，“你说想看一场真正的樱花，我记了九十七年。”

九十七年！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顾榆的脑海深处！一种剧烈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不是比喻，不是夸张，而是某种沉睡在灵魂最底层的、庞大而古老的记忆，被这精准无比的数字和那熟悉入骨的气息，悍然撬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他的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股始终萦绕在她鼻端的、清冽而温柔的雪松气息，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它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瞬间穿透了所有时空的阻隔，直抵灵魂最核心的烙印！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顾榆的识海深处彻底炸开了！前世模糊的光影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破了所有屏障！

那也是一个春天，料峭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细密的雨丝无声地飘落，织成一张冰冷的网，笼罩着灰蒙蒙的街巷。她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仰头望着远处庭院里探出的、几枝稀疏零落的樱花，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挂着几点惨淡的粉白。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冰冷刺骨。

“真可惜啊，”她听见自己带着无限向往和遗憾的声音，轻飘飘地散在雨幕里，“要是……能看看开得正盛的樱花，该多好……”

话音未落，一把油纸伞，带着清苦的桐油味，悄无声息地、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移到了她的头顶。她惊愕地回头，撞进一双年轻却蕴藏着深重忧虑的眼里。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怜惜，有挣扎，有太多欲言又止的沉重。他穿着旧式长衫，肩头已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将伞柄又往她这边递了递，然后，几乎是仓促地、在她还未来得及反应时，便迅速转身，高大的背影决绝地消失在迷蒙的雨雾深处，只留下那把伞，和伞柄上残留的一抹……极其微弱的、如今却清晰无比的雪松气息……

那个背影！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带着无尽克制与遗憾的背影！那把冰冷伞柄上残留的、几乎被桐油味掩盖的雪松气息！

原来是他！

所有的碎片瞬间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那个模糊的身影，那未能出口的话语，那深埋心底九十七年的、关于一场盛大樱花的遗憾……此刻，在这个怀抱里，在这个人身上，在这漫天纷飞的粉色花雨之下，得到了迟来的、惊心动魄的呼应！

“呜……”

一声破碎的呜咽毫无预兆地从顾榆喉咙深处逸出。巨大的、迟来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悲伤、思念、委屈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熔岩，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温热的泪水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争先恐后地滚落。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几乎是本能地、深深地、将整张脸埋进了眼前这个温暖坚实的颈窝里。

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他颈侧的衣料，渗入肌肤。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雪松气息，此刻被泪水浸染，变得更加浓郁，更加真实地包裹着她，成为连接前世今生、支撑她脆弱灵魂的唯一锚点。她像漂泊了太久终于归港的孤舟，紧紧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纤细的肩膀在他怀中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无声地宣泄着跨越漫长轮回的悲恸与重逢的激荡。

花繁的身体在她埋首于颈窝、感受到那滚烫湿意的瞬间，猛地僵了一下。随即，那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更用力，仿佛要将她彻底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微微侧过头，下颌紧贴着她的鬓角，无声地承受着她汹涌的泪水带来的灼热与重量，感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颤抖。他的胸腔深处传来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像是卸下了背负太久的千钧重担，又像是灵魂终于寻到了归处。

“这一次……”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动摇的坚定，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砸落在顾榆的心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失而复得的决心，“不撑伞了。”

他稍稍松开一点怀抱，有力的双手捧起顾榆泪痕斑驳的脸颊。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小心翼翼地拂去她腮边不断滚落的泪珠。他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她通红的、依旧带着巨大震撼和迷蒙水汽的眼睛，那墨色瞳孔里燃烧的星辰，此刻沉淀为一片深邃而温柔的、足以容纳她所有前世今生悲喜的海洋。

“我要抱着你，”花繁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漫天樱花的纷扰，带着一种穿越时空、向天地宣告般的庄重，“走完每一世樱花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重新将她深深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不再是方才失而复得的仓促，而是一种郑重的、庄严的、如同缔结誓约般的拥抱。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背，将她整个人密密实实地护在胸前，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和窥探。他的脸颊轻轻贴着她的发顶，呼吸悠长而沉稳。

顾榆被他完全拥抱着，脸颊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清晰地听到那胸腔里传来的、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如同穿越时空的鼓点，与她自己的慌乱心跳渐渐合拍。那令人心安的雪松气息无所不在，将她温柔地包裹。方才决堤的泪意似乎被这温暖而坚定的怀抱奇异地安抚了，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酸软和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沉沉地包裹着她。

漫天粉白的花瓣，依旧不知疲倦地、温柔地飘落。簌簌，簌簌，如同无声的礼赞。它们拂过花繁微仰起的、带着无尽释然和温柔弧度的下颌，拂过他微阖的眼睫，又轻盈地落在顾榆散落在他肩头的乌黑发丝上，点缀着，如同细碎的星光。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枝，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晕。周围的人群、喧嚣、快门声，仿佛都成了另一个世界模糊的背景板。这一刻，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这樱花树下，跨越了漫长生死与轮回，终于尘埃落定、紧紧相拥的两个人。那条铺满了落樱的漫长道路，在眼前无尽延伸，仿佛真的可以就这样，被他拥抱着，一直走下去，走过今生，走向下一个、再下一个樱花盛开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