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日子被玄琅夜用细致入微的宠爱织成了一张绵密的网。花弃的身体在名贵药材和将军府独有的调养秘方下日渐恢复,苍白褪去,脸颊重新透出温润的玉色。玄琅夜似乎将这别院当成了唯一的军务重心,除非紧急军报,否则寸步不离。
清晨,花弃会被竹叶间漏下的阳光唤醒。他只需在榻上懒懒地翻个身,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外间侍立的亲卫便会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片刻之后,玄琅夜高大的身影便会出现在门口,手中或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温度正好的碧粳米粥,或是刚从林间泉眼汲来的、清冽甘甜的泉水。
“殿下醒了?”他的声音总是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清晨的薄雾。
花弃有时故意闭着眼装睡,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沉凝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般的专注,然后才放轻脚步走近。温热的指尖会极其自然地拂开他颊边散落的发丝,动作熟稔得仿佛已做过千百遍。若是他“醒”了,玄琅夜便会亲自伺候他梳洗,用浸了温水的软巾细细擦拭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条斯理,像是在擦拭什么稀世的珍宝。
午后阳光晴好时,玄琅夜会将他抱到庭院中那张宽大的紫竹躺椅上,铺上厚厚的雪貂软垫。旁边的小几上,永远温着花弃喜欢的、产自南境的云雾香茗。玄琅夜则坐在一旁,处理他那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军务文书。竹简摊开在膝上,朱砂笔悬停,他低沉的嗓音偶尔会响起,并非请示,而是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征询意味,念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军镇粮秣调拨或是边关互市的消息,仿佛只是在与他分享这林间寂静的时光。
花弃有时倦了,便侧过头,目光落在玄琅夜执笔的手上。那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虎口和指腹覆着厚厚的硬茧,是常年握刀挽弓留下的印记。这双手曾沾满鲜血,斩下无数敌酋头颅,此刻却在为他剥一颗晶莹剔透的西域葡萄,或是将一块剔净了刺的雪白鱼脍,稳稳地送入他唇边。
“将军,”花弃曾懒洋洋地开口,指尖点了点院中最高的一竿翠竹顶端,“那上面,停着的雀儿,羽毛好看得紧。”
玄琅夜抬头瞥了一眼,没说话。傍晚时分,那根竹梢上,便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金丝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羽翼斑斓的珍禽,正婉转啼鸣。花弃倚在窗边看着,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玄琅夜的纵容,没有边界,近乎一种不动声色的骄纵。他要什么,只需一个眼神,甚至只是片刻的凝望。名贵的玉器古玩,稀有的鸟兽虫鱼,甚至是江南新到的、仅供宫中的一匹霞光锦,隔日便会出现在这深山别院之中。将军府库房里的珍品,流水般悄无声息地填充着这个小小的院落。玄琅夜像在精心豢养一只名贵而易碎的雀鸟,用金玉为笼,以星河为景,倾尽所有,只求他安然栖息于自己的掌心。
花弃享受着这一切,心安理得。他会在玄琅夜为他披上外袍时,顺势将微凉的手探进他温热的掌心取暖;会在尝到新制的、滋味绝妙的点心时,用指尖拈起一块,带着一丝刻意的慵懒,递到玄琅夜唇边,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张口含住,深邃的眼眸里暗流无声涌动;更会在夜深人静,玄琅夜以为他熟睡时,无声地睁开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一遍遍描摹着枕边人沉睡中依旧凌厉的轮廓。
这宠爱如蜜,亦如鸠。他沉溺其中,清醒地计算着每一分甜腻背后的代价。玄琅夜在等什么?他又在等什么?两人心照不宣,维持着这林间岁月静好的假象,仿佛外面那个风云诡谲的世界,已被这片竹林彻底隔绝。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夜雪降临。
雪是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碎的盐粒,敲打着竹叶沙沙作响,很快便成了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世界。寒风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凛冽。
花弃本就畏寒,被冻醒了。他拥着锦被坐起身,屋内炭火虽旺,但寒气仿佛能穿透墙壁,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他赤着脚下了榻,冰凉的木地板激得他脚趾瞬间蜷缩起来。他走到窗边,想看看外面的雪势。
刚推开一条缝,猛烈的寒风夹着雪粒子便劈头盖脸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单薄的寝衣瞬间被寒气打透。他忍不住低低“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几乎就在同时,外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挟裹进一股更猛烈的风雪寒气。玄琅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头、发梢落满了尚未融化的雪花,墨色的大氅上凝结着细碎的冰晶。他显然刚从外面疾驰归来,周身带着一种与这温暖内室格格不入的肃杀冷意。他的脸色比外面的雪夜还要沉凝,眉宇间刻着深深的沟壑,眼神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窗边赤足而立、冻得微微发抖的花弃。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沉静纵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灼烫的审视和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花弃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窗棂的手指因寒冷和某种预感而微微颤抖。来了。他无声地想。
玄琅夜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沉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解下自己那件犹带着凛冽寒意和湿气的厚重墨氅,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劈头盖脸地将花弃整个人裹了进去!
那大氅上还残留着主人策马疾驰的体温,内里是厚实暖和的貂绒,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风。玄琅夜的动作近乎粗暴,双臂隔着大氅紧紧箍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勒断。花弃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和禁锢包裹,几乎窒息。
“殿下,”玄琅夜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雪原,每一个字都带着冰雪的寒气,却又灼热地烫进花弃的耳膜,“京里六百里加急。”
他停顿了一下,箍着花弃的手臂又收紧一分,几乎将他整个人嵌进自己坚实的胸膛。那心跳声沉重而急促,隔着冰冷的甲胄(他似乎还穿着轻甲)和厚实的衣物,一下下撞击着花弃的耳鼓。
“陛下……病危。”这四个字,他吐得极慢,极重,像冰锥砸落在地,“储位空悬,朝野动荡。”
呼啸的风雪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似乎瞬间远去,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花弃被裹在带着玄琅夜气息和体温的大氅里,身体僵硬,只有眼睫在幽暗中剧烈地颤抖着。暖意包裹着他,心底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玄琅夜微微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花弃冰冷的额角。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猛地捅破了这数月来精心维持的温情假象:
“现在,告诉我,殿下——”他的唇几乎要碰到花弃冰凉的耳垂,一字一句,清晰地烙下,“你要那冰冷的皇位,”他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花弃几乎喘不过气,“还是要我?”
是要离开这片被他豢养的温柔牢笼,踏入那权力倾轧、白骨铺就的荆棘王座?还是要留在他身边,继续做这林间不问世事的笼中金雀?
滚烫的呼吸喷在耳际,带着刀锋般的抉择。花弃被那件浸染着风雪与玄琅夜气息的厚重墨氅裹得密不透风,像一只被钉在网中的蝶。皇权倾轧的血腥气息,仿佛已穿透千里风雪,直抵鼻端。
他抬起头,幽黑的瞳孔里映着窗外肆虐的雪光,也映着玄琅夜近在咫尺、紧绷如岩石的侧脸。那脸上再无平日的沉稳纵容,只有一片沉凝的、等待宣判的肃杀。花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带着高烧初愈后的一点沙哑,在风雪呼啸的背景下,有种妖异的穿透力。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裹紧的墨氅倏然散开,像骤然收拢的蝶翼。花弃赤着双足,猛地向前一扑!冰冷的足尖踩在同样冰凉的地板上,激得他浑身一颤,却不管不顾,整个人如离弦的箭,撞进玄琅夜坚实的怀里。双臂蛇一般缠上他的脖颈,用力之大,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
玄琅夜猝不及防,被撞得微微后退半步,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花弃仰起脸,眼中燃烧着幽暗而炽烈的火焰,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慵懒脆弱?他滚烫的唇贴上了玄琅夜因惊愕而微凉的喉结,不是亲吻,而是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近乎噬咬的力道,狠狠吮吸了一下,留下一个鲜明刺目的红痕。
“玄琅夜……”花弃的唇贴着他搏动的血脉,声音低沉含混,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一种令人心悸的魅惑,“我要你……”
玄琅夜的身体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箍在他腰间的手臂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眼中墨色翻涌,巨浪滔天。
“——替我摘下那顶染血的冠冕。”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清晰地刺入玄琅夜的耳中。
风雪在窗外咆哮,屋内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在铜盆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玄琅夜低下头,死死攫住花弃仰视他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哀求,没有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的野心,以及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信任——赌他玄琅夜这把最锋利的刀,心甘情愿为他所驱策,为他劈开那条通往至高之位的血路!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雪声成了遥远的背景。
玄琅夜箍在他腰间的手臂,那几乎要将他揉碎骨血的力道,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更稳、如同磐石般的支撑。他眼底翻涌的墨色巨浪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坚硬的寒铁之色。那是一种了然,一种承诺,一种无需言说的杀伐决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种近乎烙印的力道,轻轻抚过花弃咬在他喉结上的那个鲜明红痕。
动作温柔,却重逾千钧。
窗外,雪虐风饕,天地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