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金箔似的，慷慨地泼洒在城北小学那条熟悉的林荫道上。蝉鸣在浓绿的枝叶间此起彼伏，织成一张响亮又有些慵懒的网，空气里浮动着被晒暖的草木气息。中考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后，时间仿佛也放慢了脚步。我独自一人踩着脚下被无数小脚印磨得微微发亮的方砖路，走向尽头那栋爬满常青藤的教学楼——那里藏着我和夏鸣，以及整个班级懵懂又喧闹的小学时光。夏鸣今天有事没能一起来，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熟悉的粉笔灰和书本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黄老师见到我，脸上的惊喜瞬间漾开，眼角的皱纹都盛满了笑意。“哎哟！云杏回来啦！就你一个人？夏鸣那小子呢？”她热情地把我拉进去坐下，絮絮叨叨地问着中考的情况，关心着未来的打算。
聊得正热络时，黄老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桌上的手机划拉着，脸上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兴奋。“对了对了，有件特别有趣的事儿！前几天夏鸣这孩子，突然用微信给我发了张老照片，可把我给乐坏了！”她笑着把手机屏幕转向我，“杏丫头，快瞧瞧，你小时候多可爱！这照片我都不知道他哪儿翻出来的！”
屏幕上，一张明显有些年头的照片被翻拍得清晰。五岁左右的我，穿着小小的粉色公主裙，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正双手捧着一张几乎有我半人高的“全勤宝宝”奖状，对着镜头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缺了一颗的门牙格外显眼。背景是阳光幼儿园那熟悉的、挂着彩色气球的礼堂舞台。
而就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人群的缝隙里，一个穿着蓝色小背带裤的男孩也正对着镜头笑得灿烂，眉眼弯弯，露着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那分明是缩小版的夏鸣！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了，几乎停止了跳动。夏鸣？在我的幼儿园毕业典礼上？！这怎么可能？！我们明明一个在城东的阳光幼儿园，一个在城西的蓝天幼儿园，隔着大半个城市！
“黄老师，这…这照片…真是夏鸣发给您的？”我指着屏幕，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指尖都有些发凉。
“千真万确！”黄老师肯定地点点头，指着微信聊天记录给我看，上面清清楚楚显示着夏鸣的头像和那张照片，“喏，你看，就前几天，突然发过来的，光秃秃就这一张照片，一个字儿都没说。我还纳闷呢，这小子哪儿挖出来的这么古老的宝贝？”
“可是…黄老师，”我急切地追问，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我和夏鸣小时候根本不在同一个幼儿园啊！他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毕业照里？您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吗？他…他跟您说过什么吗？”
黄老师显然也愣住了，她扶了扶眼镜，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背景，又看看照片里那个笑容灿烂的蓝背带裤小男孩，最后茫然地摇摇头：“咦？还真是…你俩幼儿园确实隔得挺远，我记得清清楚楚。这背景…绝对是你当时那个阳光幼儿园的礼堂没错。奇怪了，他怎么会跑到那儿去？还正好被拍进去了？”她也是一脸困惑，随即把探寻的目光投向我，仿佛我能给出答案，“我收到照片也挺好奇的，就在微信上问他：‘鸣小子，你这照片哪儿来的呀？你怎么会在杏丫头的幼儿园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他…他怎么说的？”
黄老师无奈地摊摊手，模仿着一种“这小子真拿他没办法”的语气：“他啊，就回了三个字——‘不记得了’。然后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再吭声了，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不想说的事，撬都撬不开他的嘴。”
“不记得了……” 这三个字像带着冰碴的水，瞬间浇透了我心头刚刚燃起的、名为“不可思议的缘分”的小火苗，只留下冰冷的、湿漉漉的失落。是啊，幼儿园的事情，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呢？也许真的只是某次活动碰巧遇到，被镜头无意中捕捉到了而已。他发照片给老师，大概也只是偶然翻到，觉得有趣或者觉得有黄老师认识的人在里面吧？毕竟，他连一个字的解释都吝啬给予。
一股浓重的失落和更深的怯意涌了上来，迅速淹没了刚才的震惊。想象着如果此刻夏鸣就在眼前，我鼓起勇气问他“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当时在看我吗？”，得到的可能也只是他平静的、带着点疏离的“忘了”两个字。那该多难堪，多自作多情。
“哦…这样啊。”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掩饰内心翻腾的波澜和一种说不清的委屈，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绞着衣角。目光却像是被粘住了，再也无法从那定格在小小屏幕上的、跨越了十一年时光的灿烂笑容上移开。那个笑靥如花、无忧无虑的蓝背带裤小男孩，和如今那个心思难测、沉默寡言的少年，在脑海中交替闪现，留下一个巨大而寂静的问号，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最深处。
原来，在更远的、远到记忆模糊的以前，在我完全不知情的角落，我们的人生轨迹，就已经有了一个无人知晓、也无人解释的交点吗？而那个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只是沉默地发来一张照片，然后，用一句轻飘飘的“不记得了”，关上了所有探寻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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