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午后，阳光透过市一小六年级教室老旧的玻璃窗，在空气中拉出斜斜的光柱，无数细小的粉笔灰在光带里无声地舞蹈。刚结束的数学课余温未散，教室里弥漫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书本油墨的气息。
“云杏——” 黄老师清亮带着点吴侬软语腔调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课间响起。
坐在第三排正埋头整理笔记的云杏闻声立刻抬起头，马尾辫轻轻一甩：“到，黄老师！”
“帮老师个忙，”黄老师抱着教案和一大摞刚收上来的作文本，笑盈盈地走过来，“下节班会课要用后面那块黑板画个评比栏，主题是‘冲刺期末’，字写大点，醒目些。设计你看着弄，老师相信你的审美。”她把一盒彩色粉笔放在云杏桌上，“再帮我把这摞作文本发下去，按学号放好就行。”
“好的，老师！”云杏利落地应下，这是她作为“秘书长”的日常。她站起身，准备先搬作文本。
黄老师目光扫过教室，最后落在靠窗位置那个安静的身影上。夏鸣正支着下巴，望向窗外梧桐树摇曳的枝叶，眼神放空，仿佛神游到了外太空，连周围的喧闹都与他无关。黄老师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提高了点声音：“夏鸣啊！”
夏鸣像是被从遥远的思绪里拽回，慢半拍地转过头，眼神还带着点未褪尽的茫然：“嗯？”
“别‘神游’啦，”黄老师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帮帮云杏。她一个人又要画黑板报又要发本子，忙不过来。你力气大，帮她把作文本搬到讲台那儿，再给她递递粉笔，打个下手。” 她指了指云杏桌上那厚厚一摞本子，又补充道，“云杏画画写字可好了，你跟着学学。”
夏鸣的目光这才落到云杏身上，很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哦。” 他放下支着下巴的手，站起身走了过来。
云杏的心跳，在他目光落过来的那一刹那，极其轻微地漏跳了一拍，快得连她自己都几乎没察觉。她下意识地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校服衣角，但那点异样很快被她压下，脸上依旧是平时处理班级事务时的认真和一丝不苟。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摞沉重的作文本分出一半，递向夏鸣。
夏鸣很自然地接了过去，手臂的线条在六年级男生里显得格外修长有力。他没看云杏，抱着本子径直走向讲台，脚步平稳。
云杏拿起剩下的半摞本子和粉笔盒，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没有任何交谈。
发作业本是件琐碎的事。云杏站在讲台边，按照学号顺序，一本本准确无误地放到对应的课桌右上角。她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夏鸣就站在讲台旁，背靠着黑板下方的墙面，安静地等着。他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的鞋尖，或者又沉浸到了他自己的抽象世界里。偶尔云杏需要拿放在讲台另一端的本子，他会很自然地侧身让开空间，动作流畅默契，无需言语。
教室里其他同学或追逐打闹，或聚在一起聊天，没人特别留意讲台边这对被老师临时“点将”的组合。
本子发完了。云杏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后黑板。夏鸣也抬起了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要画了？”他问，声音还是平平的。
“嗯。”云杏拿起一根白色粉笔，走到黑板前，略微踮起脚，开始勾勒评比栏的边框。她个子在同龄女生中不算矮，但画到高处还是有些吃力。
夏鸣没等她说，已经自觉地拿起粉笔盒，打开盖子，递到她手边方便的位置。云杏需要换颜色时，只需伸手，他就能准确地将她需要的彩色粉笔递过去。有时云杏画错了，轻轻“啧”一声，他会立刻把黑板擦递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整个过程，两人依旧没什么对话。
“这里用蓝色还是红色？”云杏画到标题处，终于开口问了一句，眼睛还盯着黑板。
夏鸣的目光落在她勾勒出的雏形上，思考了两秒：“蓝色吧。冲刺，像海，或者天空。”
他的理由很简单，甚至有点没头没尾，但云杏觉得有道理。她点点头，从他递过来的粉笔盒里抽出了天蓝色粉笔。
阳光慢慢西斜，将他们并肩（或者说是一人画画一人递东西）的身影投在教室的水泥地上。云杏专注地描绘着线条和花边，夏鸣安静地充当着“人形粉笔架”和“黑板擦传递员”。他偶尔会抬头看看她的进度，眼神里没有欣赏，也没有不耐，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观察，观察线条如何构成图案，观察色彩如何组合。粉笔灰沾了一点在云杏的刘海和夏鸣的袖口上，两人都没在意。
黄老师抱着一摞卷子从办公室回来，走到教室后门，脚步停了下来。她看着黑板前那两个身影。少女身形纤细，马尾随着画画的轻微动作晃动，神情专注认真；少年身姿挺拔，安静地站在一旁，适时地递上所需，目光偶尔落在少女笔下的画，又或是飘向窗外，带着他特有的“灵魂出窍”感。午后的阳光给他们周身镀上一层浅金，粉笔灰在光里浮沉。明明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甚至交谈都少得可怜，但那画面却奇异地和谐、熨帖，仿佛他们天生就该这样站在一起，一个负责创造，一个负责……存在与支持？或者说，一个在具象的世界里描绘，一个在抽象的背景里提供着稳定的锚点。
黄老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里感叹了一句：“啧，这俩孩子，站一起真养眼，跟金童玉女似的。” 当然，这话她只会在心里想想，绝不会说出来。在她看来，这只是两个优秀又省心的学生，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协作。
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云杏退后两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她转头看向夏鸣，很自然地说了句：“好了，谢谢。”
夏鸣正把最后几根散落的粉笔收回盒子，闻言，也只是“嗯”了一声，盖上盒盖，动作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那半个多小时无声的配合，不过是如同呼吸般自然且无需多言的小事。
“本子发完了，板报也画好了，黄老师。”云杏走到教室前面，向黄老师汇报，语气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辛苦啦，画得真好！”黄老师笑着夸赞，又看向夏鸣，“夏鸣也辛苦，帮了大忙。”
夏鸣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闻言只是又“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可能已经在思考下一个困扰他的宇宙难题，或者只是单纯地放空。
云杏也回到了座位，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心跳早已平复。刚才那点因他靠近而起的微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底，只在最深处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涟漪。她只是觉得，和夏鸣一起干活……挺顺利的，他不聒噪，也不添乱，这样就很好。至于心底那份悄然滋生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愫，被她小心地藏在了“顺利完成任务”的平静之下，如同粉笔灰融入阳光，寻常得无人察觉。
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协作，在六年级燥热的午后，悄然落幕。只有飞舞的粉笔灰，记住了那一瞬无声的默契，和少女心底无人知晓的、平静水面下的一次微小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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