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故宫博物院的西配殿里却浸着沁人的凉。林砚秋戴着白手套,指尖拂过展柜里新入藏的文物清单,目光最终停留在编号“北魏-071”的条目上——螭龙纹青玉佩,残件,出土地点平城遗址,伴出物含鎏金箭镞一枚。
他起身走向对应的展柜时,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回响。这声音让他莫名想起某种钝物擦过冻土的响动,冷得人指尖发麻。
展柜里的玉佩静静卧在丝绒垫上,青白色的玉质泛着半透明的光,龙首衔尾的纹样在射灯下流转,唯独龙尾处缺了一角,断口齐整,像是被人用利器硬生生劈下来的。林砚秋的呼吸顿了顿,隔着玻璃,他仿佛能闻到玉上残留的雪气与血腥。
“林老师?”
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带着点不属于这肃穆空间的鲜活气。林砚秋回头,看见个穿卡其色工装裤的年轻人,背着台沉甸甸的相机,寸头被阳光晒得泛出浅金,鼻梁高挺,笑起来右眼下方会浮出颗小小的泪痣。
是苏妄,摄影工作室派来拍摄新文物的自由摄影师。预约单上写着他的名字时,林砚秋就觉得莫名熟悉,此刻见了真人,心口更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钝钝的疼。
“苏先生,”他伸出手,“我是林砚秋,负责这次拍摄的文物对接。”
“林老师好。”苏妄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干燥,指腹带着常年握相机磨出的薄茧。相触的瞬间,林砚秋忽然一阵心悸,眼前闪过片刺眼的白——不是展厅的灯光,是漫无边际的雪原,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刀割。
他猛地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却觉得浑身发冷。
“您没事吧?”苏妄挑眉,眼里带着点探究,“脸白得像纸。”
“没事,”林砚秋扯了扯领口,试图压下喉间的涩意,“可能空调开太低了。”他转身指向展柜,“先拍这件螭龙佩?它刚完成修复,下周就要入常设展。”
苏妄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忽然“咦”了一声:“这玉……我好像在哪见过。”
林砚秋的心一紧:“在哪?”
“忘了,”苏妄挠挠头,调试着相机镜头,“可能是在哪个博物馆的画册上?你看这断口,多特别,像被人故意砸的。”他凑近展柜,手指在玻璃上虚虚描着龙尾的残痕,“说不定是个有故事的物件。”
故事。
这两个字像钥匙,猛地捅开了林砚秋记忆深处的某个锁孔。
他又看见那片雪原了。
不是幻觉,是更清晰的画面。他穿着南朝质子的玄色锦袍,双手被反绑在木桩上,雪地里浸着暗红的血,顺着结冰的车辙蜿蜒向远处。风里飘着胡人的号角声,还有……还有一个穿着北魏明光铠的身影,正策马朝他奔来。
那人的脸在风雪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到铠甲反射的冷光,和腰间悬着的半块玉佩——与展柜里的这枚,断口严丝合缝。
“萧砚!”
那人翻身下马,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慌乱。是拓拔妄,北魏最年轻的大将军,也是负责看守他的人。三个月前,他们在狩猎场相遇,拓拔妄抢了他的酒囊,笑说“南朝的质子,倒比我们鲜卑儿郎还能喝”;一个月前,他们在篝火旁抵足而眠,拓拔妄给了他半块玉佩,说“拿着,在平城地界,没人敢动你”。
可现在,他是通敌叛国的罪人。证据是一封伪造的书信,落款是他的名字,收信人是南朝的密使。
“是陷阱,”林砚秋——不,此刻他是萧砚,喉咙里涌上腥甜,“别信……”
拓拔妄没说话,只是挥剑斩断了绑住他的绳索。冰碴子混着血溅在他脸上,他却笑了,右眼的泪痣在雪光里格外清晰:“我知道。”他脱下自己的披风,裹在萧砚身上,“我带你走。”
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是北魏的追兵。拓拔妄把萧砚扶上自己的战马,转身拔出长剑,明光铠在夕阳下泛着悲壮的金辉。“往南跑,”他拍了拍马臀,“到了边境,会有人接应你。”
“那你呢?”萧砚抓住他的衣袖,指尖触到那半块玉佩,冰凉刺骨。
“我?”拓拔妄笑起来,像每次打赢仗时那样张扬,“我是大将军,总得给陛下个交代。”他忽然凑近,在萧砚耳边低声说,“记住,别回头。”
战马载着萧砚冲进风雪里,萧砚却忍不住回头。他看见拓拔妄被数不清的长矛刺穿,看见他手里的长剑哐当落地,看见他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没有恨,只有释然。
还有那句被风吹散的话,轻得像叹息:
“下辈子……换我去找你。”
“林老师?林老师!”
苏妄的声音把林砚秋从窒息的回忆里拽出来。他发现自己正死死盯着展柜,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您真的不对劲,”苏妄递过来一瓶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先休息会儿?”
林砚秋接过水,指尖抖得拧不开瓶盖。苏妄伸手帮他拧开,无意间碰到他的手腕,那里有块浅褐色的月牙形疤痕——是萧砚被绑在木桩上时,木刺扎进皮肉留下的印子。
“这疤挺特别的。”苏妄多看了两眼,“像月牙。”
林砚秋猛地缩回手,把袖子拉到最上面:“小时候摔的。”
苏妄没再追问,低头继续摆弄相机。快门声“咔嚓”响起,在安静的展厅里格外清晰。林砚秋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后腰处的衣料有些凸起,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你带了什么?”他忍不住问。
苏妄愣了一下,从后腰摸出个用红绳系着的物件,递给林砚秋看:“这个,我外婆给的,说是家传的。”
是半块玉佩。
青白色,龙首纹,断口处磨损得有些光滑,显然被人常年摩挲。与展柜里的那枚拼在一起,正好是条完整的螭龙。
林砚秋的呼吸瞬间停了。
他看着苏妄指尖的玉佩,又看向对方右眼的泪痣,记忆里拓拔妄最后那个眼神忽然清晰无比——原来不是释然,是不舍。
“这玉……”林砚秋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能给我看看吗?”
苏妄把玉佩放在他手心。比展柜里的那枚更凉,带着人体的温度,边缘被磨得圆润,显然被人贴身戴了很久。林砚秋的指尖抚过断口处的凹痕,那里还留着拓拔妄的温度,留着雪地里的血腥气,留着那句没说出口的“等我”。
“是真的,”他低声说,像在对自己确认,“真的是一对。”
“您懂这个?”苏妄好奇地凑过来,“我外婆说,这玉是祖上传下来的,本来是完整的,后来不知道怎么断了,只留了这半块。她说等我遇到能配上另外半块的人,就算找对了缘分。”他笑起来,没把这话当回事,“老人家迷信。”
缘分。
林砚秋捏着那半块玉佩,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如果这就是缘分,那也太残忍了。
第一世,他们是敌国的质子与将军,隔着家国万里,隔着血海深仇,最后只能在雪原上生死相隔。
那这一世呢?
他抬头看向苏妄,对方正举着相机拍他,镜头后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别动,”苏妄说,“这角度好,有种……跨越千年的感觉。”
快门声再次响起,定格下林砚秋握着半块玉佩的瞬间。照片里的他,眼神茫然又痛苦,像个找不到归途的旅人。
“拍好了?”林砚秋把玉佩还给他,指尖还有些发颤。
“嗯,”苏妄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忽然指着其中一张道,“你看这张,玉佩在你手里,展柜里还有半块,像不像……”他顿了顿,没找到合适的词。
“像久别重逢。”林砚秋替他说了。
苏妄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个词!久别重逢!”他忽然凑近,几乎要贴到林砚秋脸上,“林老师,你说这玉的主人,最后是不是找到彼此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林砚秋的耳廓上,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他想起雪原上,拓拔妄的披风里也藏着这味道——那是他偷偷塞给对方的南朝桂花糕,被体温捂得发软。
“不知道,”林砚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史书没记载的事,谁说得准。”
苏妄也不在意,耸耸肩继续拍别的文物。林砚秋站在原地,看着他在展柜间穿梭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场景异常熟悉。
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个人这样,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胡曲,阳光落在他的铠甲上,像碎金一样晃眼。
“萧砚,”那时的拓拔妄这样叫他,“等打完这仗,我带你回草原,看最蓝的天。”
“我是南朝人。”
“那我跟你回建康,”拓拔妄笑着,右眼的泪痣跳了跳,“看你们南朝的桃花,听说比雪还好看。”
可他们谁也没等到那一天。
萧砚在逃亡路上病死在驿站,怀里还揣着拓拔妄给的半块玉佩;而拓拔妄,被史官写进《魏书》的“叛将”名录里,连个生卒年月都没留下。
“林老师,”苏妄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拍得差不多了,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说。”
“这玉佩的另一半,”苏妄指着展柜,“是怎么发现的?”
林砚秋调出考古报告:“上个月在平城遗址的将军墓里,和一具骸骨一起出土的。骸骨的胸口有处箭伤,应该是战死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墓里没有墓志铭,只在骸骨手里发现了这半块玉。”
苏妄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说不定,他是在等什么人。”
“等谁?”
“等那个拿着另一半玉的人啊。”苏妄笑得坦荡,“你想,要是他不在乎,干嘛临死还攥着块破玉?肯定是盼着能再见到那个人,把玉拼完整。”
林砚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下。
他想起萧砚临死前的样子。弥留之际,他把两块玉佩的断口对着光,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用尽全身力气,在其中一块背面刻下了个“砚”字。
他也在等。
等一个不可能的重逢。
“可能吧。”林砚秋别过脸,不敢再看苏妄的眼睛。
拍摄结束时,夕阳正从西配殿的高窗斜照进来,给展柜里的玉佩镀上了层暖金。苏妄收拾器材时,忽然“哎呀”一声,从相机包里掉出个东西——是块用油纸包着的糕点,散着桂花的甜香。
“我奶奶做的,”他捡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递给林砚秋,“本来想拍完吃的,分你一半?”
林砚秋看着那块桂花糕,和记忆里拓拔妄塞给他的那块一模一样。
“谢谢。”他接过来,指尖触到油纸的褶皱,忽然想起拓拔妄的铠甲内侧,也总藏着这样的糕点,说是“给萧质子解闷的”。
苏妄背上相机包:“那我先走了,下周开展时,我再来拍点现场图。”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林老师,你信轮回吗?”
林砚秋愣住了。
“我信,”苏妄没等他回答,自己笑了起来,“不然怎么解释有些人,明明是第一次见,却觉得认识了很久很久?”他挥挥手,“下周见。”
脚步声渐渐远去,展厅里只剩下林砚秋一个人。他站在展柜前,看着那两块隔玻璃相望的玉佩,忽然觉得眼眶发酸。
如果真的有轮回……
那拓拔妄,是不是找了他一千五百多年?
他拆开油纸,咬了口桂花糕。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微苦,像极了记忆里的滋味。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照片是苏妄刚拍的,画面里,展柜的玻璃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站在左,一个站在右,中间隔着那两块断成两半的玉。
而那句话是:
“你看,我们好像也站在两边。”
林砚秋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暮色漫过展柜,将那两块玉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终于交缠在一起的线。
他拿起手机,回了两个字:
“下周见。”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晚风带着夏末的凉意钻进展厅。林砚秋摸了摸口袋里苏妄给的桂花糕,又看了看展柜里的半块玉佩,忽然觉得,有些等待,或许真的快到尽头了。
就像拓拔妄在雪原上说的那样——
“下辈子,换我去找你。”
这一次,他好像真的找到了。